第29章 時間 若有似無

龍嬌身高比林格還稍稍矮一些。

林譽之剛到林家那一陣, 她還有工作,是年年拿獎金的優秀銷售代表,老公聽話女兒聰明, 她走出去腰板都是直的, 永遠都風風火火, 精神百倍。

外界傳言林譽之是林臣儒私生子的時候,她的腰垮下去一厘米;

林臣儒入獄,她又垮一厘米;

生病,術後的照顧,金錢上的貧瘠,生活的困苦……

最難的那一陣,龍嬌都沒想過要把林譽之趕出家門,她生生地熬呀熬, 熬到現在, 頭發隱約有白絲, 眼角皺紋叢生而蒼老,看向他的眼球也渾濁,目光膽怯, 猶疑。

林譽之知道龍嬌想聽什麽。

“不算打架,我們都多大了, 龍媽,”林譽之笑,“兄妹間正常吵吵鬧鬧——可能我勁兒大, 拍疼了她。”

“……鬧著玩沒事,可別真打, 別真打, ”龍嬌說, “我就這麽一個女兒。”

林譽之笑:“我知道,媽,我今天早上燉了蓮子百合——”

“你也就這一個妹妹,”龍嬌看著林譽之,慢慢地說,“譽之,以前我和你林爸都做錯了些事,其實你妹妹她也很苦,她現在被自己親爹連累著不能考編,好些工作機會都錯過了,現在隻能做做主播,賺賺錢……她很苦。”

林譽之說:“龍媽,我知道。”

“以後讓讓她,你就當她年紀小,不懂事,”龍嬌歎氣,“委屈你了,譽之。”

林譽之說:“咱們不是一家人嗎?說什麽委屈不委屈的。當初要不是您和林爸願意照顧我,我現在也不能擁有現在這麽好的心態,說不定早就學壞了。”

龍嬌笑了,點點頭。

今天他二老出去玩,臨走前,龍嬌把林格叫醒,囑托她,別太折騰,尤其是別去煩哥哥。林格胡亂聽著,點頭,實際上都不怎麽往腦子裏過。

隻覺得一件事奇怪,龍嬌之前很少會“你哥”“你哥”這樣稱呼林譽之,不知怎麽,今天卻一口一個,就像林譽之是她親哥一樣。

無所謂了。

大清晨,又有人給林格送花,送的是香水百合,六十六朵,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一大捧。林譽之簽收的,捧來給林格一看,她還在感冒期間,鼻子敏感,連連打噴嚏,請林譽之放陽台——

林譽之看卡片:“杜靜霖給你的。”

林格捂住鼻子:“也得放陽台,我會死的。”

林譽之找了兩個大玻璃瓶,把百合花分了分,每一瓶都是三十三枝。

做好後,回頭看,林格坐在桌子前,給自己倒水,睡衣袖子鬆鬆垮垮,往手臂上滑,又露出那塊兒鮮明的紋身和被遮蓋的白色傷疤。

手臂中間,傷口不深,可以初步排除自殺;更可能的原因是自,殘,有些人會通過殘害自己的肢體、從這種痛楚中獲得異樣的感受。

就像林譽之診治過的一個病人,病人喜歡反複地弄傷一顆壞牙和發炎的牙齦,坦言這種酸痛感能讓他緩解壓力。

分完百合花,林譽之洗幹淨手,若無其事地走到林格麵前坐下,沉靜喚她:“格格。”

林格說:“幹嘛?”

“主播這份工作會讓你晝夜顛倒,”林譽之說,“想不想來醫院中上班?行政那邊缺人,工資還可以,工作內容也輕鬆——”

“不要,”林格斷然拒絕,她說,“我又不是你包養的小情人,才不要連工作都要你安排。”

林譽之笑了,取出一個東西,擺在桌子上。

林格瞥了眼:“什麽?”

“真絲眼罩和複合維生素片,”林譽之說,“你上次不是說中午在公司午休,眼睛總覺得有亮光、睡不踏實麽?拿這個去公司,午休時戴上,遮光力還不錯——維生素片,你也放工位上,每天吃一個。”

林格說了聲謝謝,打開藥瓶,塞了一個。

沒什麽味道,淡淡的。

林譽之說:“多思傷身,熬夜也養病,你多多補充維生素,也能改善說夢話的情況。”

林格炸毛:“我哪裏說夢話了?”

“說了,”林譽之笑,“你一直在叫我。”

林格說:“肯定是在罵你。”

林譽之不回答,隻是笑。林格不知自己夢裏會說什麽——她已經很少和人同住了,先前也沒聽舍友反饋過——

拿了維生素片和眼罩,林格匆匆去洗澡,清理一身的熱汗。她今天沒那麽頭痛了,洗到比基尼處時愣了愣。

之前她和林譽之有過有趣的約定,等畢業時向林爸龍媽徹底攤牌,然後立刻去領證結婚,結婚這日要一同剃掉,以示對過往的兄妹身份告別,從今往後隻當愛侶夫妻。

林譽之笑罵她是腦袋活躍,精神也跳脫,卻還是順從地坐在**,手指撫摸著林格的頭發,垂眼看她,看她躍躍欲試地拿小剃刀小心翼翼地剃掉他的一簇,縱容她拿自己做實驗。

她沒輕沒重,下手重了,刮出一道血痕,林譽之也沒責備她,隻是按著她的後腦勺同她接吻,安撫地舔了舔她驚慌的眼皮。

後來自然沒能成功。

還沒等到結婚那天,兩人就分手了。

林格後來特定地脫毛,是為了穿衣服更漂亮好看。之前和朋友一同去馬爾代夫度假,穿比基尼必須要剃除,時間久了,也就養成今時今日的習慣。

林格低頭想了想,苦笑,時間過去這麽久,他肯定早就忘記了。

她都快記不清了。

年少時說過太多幼稚的話,做了太多不切實際的約定,什麽父母不同意就私奔,什麽將來婚房中要放一張大床——要三米多、能讓她隨意東南西北換著方向睡的正方形大床。

林格按壓出沐浴露,打出泡沫,仰起臉,均勻地塗抹在身上。

林臣儒在這裏停留的最後兩天,哪裏都沒去,隻在家裏。

林譽之雇傭了阿姨,林臣儒仍舊堅持自己來,他自己動手將屋子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還不忘感慨,說房子大了就是這點不好,做個家務都要這麽長時間。

林譽之遞上水。

大病初愈的林格,坐在沙發上,看了看爸媽,低頭給杜靜霖發消息,要他小子別過來——

不管怎麽說,當初林臣儒被舉報這件事,都有杜靜霖媽媽杜茵茵的參與。林臣儒的老板是林許柯,他感激林許柯,未必會感激杜茵茵。

更何況,當年林臣儒的“受賄”,有一半還是替林許柯頂包。

杜靜霖:「嚶嚶嚶」

杜靜霖:「人家都一個月沒有看到你了啦」

林格:「好好說話」

林格:「保命要緊」

發著消息呢,林格看到手機屏幕上有陰影,捂住手機猛回頭——

林譽之直起腰:“過來,吃枇杷,剛買的。”

江蘇來的枇杷,潤肺止咳。林臣儒在研究林譽之的那一套紫砂壺茶具,龍嬌把剝開皮的枇杷喂到女兒口中,笑眯眯地問林譽之:“你明天有時間嗎?”

林譽之說:“有,上午送林爸去機場,下午三點有台手術,時間很充裕。”

“喔,那就好,”龍嬌笑,“明天上午,從機場出來後,你把我送到這個位置——”

她拿出手機,放大聊天記錄,給林譽之看短信:“送到這兒,我和你妹妹去吃飯。”

林譽之說:“我陪你們吧。”

“不用,”龍嬌說,“是我一個老同事,老朋友之間敘敘舊,不耽誤你的事,吃完後,我和格格打車回家。”

林格說:“您見老同事還要我去啊?”

“你小時候見過她,王姨,”龍嬌嗔怪,“想起來了嗎?戴眼鏡,把頭發染成金黃色,燙大波浪的那個王姨。”

林格:“啊,有點印象。”

是有點印象,更有印象的是王姨的兒子,叫王霆,和她差不多大,人高馬大的,壯得像頭牛,但武力值低下,小時候被林格打得嗷嗷哭。

次日見了王霆,果然有些認不出。小時候胖乎乎的,現在長大了倒出落成一個標準理工男,肌肉均勻,應該有平時健身的習慣,容易臉紅,說話時都不敢看林格的眼睛,很溫順,很像現在網絡上流行的那種“Beta 男”。

不過,對方對“Beta”的認知應該隻有數學上的那個貝塔,或者針對全部用戶的公開測試版本。

吃過飯後,龍嬌和王姨挽著手去逛街,林格和王霆自然而然地充當了迎合母親的逛街工具人。百無聊賴間,倆人聊了幾句,互相交換了些信息。

王霆果然是程序員,目前在某大廠工作,薪酬不低,未婚,有一房,暫時無車,無車的原因是沒能搖上號——

等等。

林格呆呆,看王霆:“你,這是來相親的嗎?”

王霆靦腆地笑:“你不知道嗎?”

林格怎麽知道!

她就沒有聽龍嬌講!

外人麵前,林格也不好和媽媽說什麽,好不容易捱到龍嬌和王姨兩人逛街結束。林譽之打電話過來,說來接人。

龍嬌答應了。

她熱情又自然地介紹著幾人,這是林譽之,我兒子,格格的哥哥;這是王霆,現在也在北京上班,和格格一樣大,單身,和格格先認識認識……

林格閉上眼,不敢看林譽之的臉。

林譽之很平和地和對方握手,微笑著寒暄,開車,載著妹妹和媽媽回家。

晚飯是阿姨做的,一如既往的滋補養生湯,味道很好,隻是林格嚐不出。

趁著龍嬌在外麵看電視的空檔裏,林格去了陽台,關上玻璃門,看正在收衣服的林譽之。

“我不知道今天是相親,”林格解釋,“媽沒和我說。”

“我知道,”林譽之低頭,“我能猜得到。”

林格卡殼了:“你這次不生氣?”

“我為什麽要生氣?”林譽之說,“你沒有犯錯,而且——”

他頓了頓,深深看她:“你上次說得對,我隻是你哥,沒有資格和立場去幹涉你的私生活。”

“別裝了,林譽之,”林格毫不留情拆穿他,“不要故意重複我的話,說出你的真實想法,別在這裏裝可憐。”

“嗯,”林譽之取下晾衣架上的、她睡過的黑色床單,盡管有烘幹機,他更喜歡太陽曬過的床品,“那我說真心話吧。”

“真心話就是很不開心,很不希望你和他去相親,”他說,“無論是自願的,還是被迫的,我都很不開心。”

林格靜默。

“你說我卑劣也好,變態也好,事實就是如此,我很不高興,”林譽之說,“那個王霆看起來完全不適合你,很不配,連你的一根腳趾都比不上。”

“好了,”林譽之說,“我的話已經說完,你可以罵我了。”

他低頭,看了眼手表:“不過,我們的吵架時間需要控製在十分鍾以內。十分鍾以後,我要給我麵前的這位小姐去端她熬好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