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尺碼 衣服

龍嬌驚訝:“沒有?”

“您和林爸、妹妹就是我的家, ”林譽之說,“我現在已經有家了,也不想著再去成一個’小家’。”

龍嬌惋惜:“那我今天講這麽多, 不都白費了。”

“不白費, ”林譽之說, “您教的那些很實用,說不定今天就能用上。”

林格低頭,拿筷子戳那個雞心。

東西很好吃,湯也很香,林譽之夾菜也是用公筷,她找不出自己拒絕它的理由。

她夾起來,放入嘴巴裏,慢慢咀嚼, 味道很香, 很淡, 很柔和,她說不出話,隻埋頭吃。

離開餐廳的時候, 外麵天氣轉陰,不多時便下起蒙蒙的小雨。司機撐傘送龍嬌, 林譽之單獨打傘,護在林格頭上,細細密密的雨水落在雨傘上, 江南的春雨也如酥油,綿綿柔柔, 林格的包上濺到一點雨水, 漸漸地把小片布料沾濕, 濡濡地暈開一個小小的圓圈,像張開一隻眼睛。

坐在車上時,這滴雨水就審判著她的臉。

龍嬌困了,握著女兒的手,看著她的臉,想要同女兒說些什麽,嘴巴張了張,又合攏。林格看著前麵的林譽之——他讓龍嬌和林格坐在後麵,自己坐副駕。看了半晌,林格才注意到,他的頭發不知何時被雨水打濕。

她低頭,伸手蓋在包上那隻眼睛般的水漬上,隨著車子的行駛,平穩地一口幹淨呼吸。

請來的清潔工果真專業,即使是收拾雜物、打掃衛生也是井井有條,不會弄到漫天灰塵。林臣儒痛下決心,第一次斷舍離,也沒能離得徹底,丟了一部分,還有些舍不得丟,挪到地下儲藏室。

林譽之曾經在這裏生活、留下的物品仍舊留著。

林臣儒正猶豫著該如何處理,瞧見林譽之,立刻喜不自勝。

“快來看看,有哪些東西想帶走,”林臣儒感喟,“當初你走得著急,匆匆的,行李箱都沒怎麽收拾……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肯定還會回來。東西呢,我們也給你收著,都好好的……”

林格去給媽媽倒熱水,龍嬌現在一日三餐都要吃藥,定時定量,她嚴格遵守。

倒好水,捧著小藥丸出來,林格一起身,看到林譽之從那疊子衣物裏翻出一條睡衣。

林格一頓。

熟悉的係帶睡袍,穿、洗過多次的純棉料子,介乎於軟和硬的觸感,打著蝴蝶結,蝴蝶結的中心是硬硬的、具備攻擊性的觸感。

她眼睜睜看著林譽之將睡衣展開。

在對方仔細審視蝴蝶結和睡衣領口時,林格轉過臉,彎腰將水杯捧起:“媽,先喝口水再吃,不然嗓子幹,這藥苦。”

“就拿這件睡衣啊?”林臣儒愕然,“不拿其他的?就這個?”

“先拿這個吧,”林譽之說,“我先不給家裏添亂,剩下的衣服啊書啊。您先放房間裏好嗎?我約了人見麵,等會兒過去——”

“我知道,你快去,”林臣儒了然,還是不理解,“不然把這衣服也放下,放洗衣機裏給你洗洗,這麽久了,也有黴味。”

“我回去洗,”林譽之捏著那薄薄的睡衣,說,“以前天天在家穿它,這幾年還真沒找到比這件更舒服的。”

林臣儒很滿意這樣的回答。

林譽之看了眼手表,和家人告別。

外麵下著雨,他不讓林臣儒送,獨自撐著一把傘離開。那件在他身上陪他睡覺、又多次在林格腿心間的睡衣,被裝進一個小小的藍色紙袋子裏,掛在他手上。

係帶的蝴蝶結向上擺放,從小紙袋口中露出一點摩擦的邊。

兩分鍾後,林格站在樓上,忍不住從窗子往外看,隻看到林譽之孤單單地站在樓下,撐著那把黑傘,抬頭仰臉往樓上看,目光似穿透濛濛細雨霧,直直望向她所在的窗子。

林格想到多年前的新年,他也是如此,下著雪,一個人孤身來到樓下徘徊。

原來這裏始終沒能成為他安穩的“家”。

春雨細若遊絲線,還不到“吹麵不寒楊柳風”的境地,風稍稍一大,雨點兒便涼得吹紅臉。林格默不作聲,站在樓上。

樓下的林譽之靜默地又站了一分鍾,才轉身,孤伶伶離開。

這次的林格沒有開窗叫他哥哥,也沒有跑下樓去接他上來。

林譽之沒說搬來,也沒說不搬。

這個問題還是懸著,一直懸到第二天早晨,龍嬌忍不住了,壓著林格打電話,讓她去問問林譽之,說家裏的房間已經收拾好,東西也已經洗幹淨,隻要他想,隨時可以過來。

林格拗不過爸媽,還是撥林譽之的號碼。

第一遍無人接。

她等了兩分鍾。

廚房裏,林臣儒在煮飯,龍嬌有些咳嗽,站起來,進廚房,提醒林臣儒開抽油煙機。房間中飄散著淡淡的油炒蛋的味道,蛋液被煎焦的特殊氣味鉤動饑餓的胃。

林格站起來,走進林譽之的房間,穿過,打開門,重新站在這小小的露台上。

已經不下雨了,空氣中有雨水過後的潮濕泥土腥氣。花盆裏,蚯蚓蜿蜒地爬行,很久沒有人再種花,都空了。

她重新撥林譽之的號碼。

這次終於接通。

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剛剛運動歸來,有著不穩定的喘息,清晰:“格格。”

“哥,”林格叫他,“媽問你什麽時候搬回家,你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

她覺得“哥”這個稱呼別扭,但找不到更合適的詞語。

“嗯,”林譽之說,“是龍媽讓你打電話來的吧?”

林格說是。

“昨天媽媽在,你想讓她開心,肯定是事事都順著她。那種情況下,你說的話、做的決定都是在遵從媽媽的意誌,”隔著手機,林格能清楚地聽到林譽之的呼吸聲漸漸平穩,他的聲音也愈發清晰,大約是將手機拿近了,“你考慮好了?”

林格說:“我聽媽媽的。”

她聽見林譽之笑了聲。

“我聽你的,”林譽之說,“你不好開口,我去和他們談,不讓你為難。”

他放緩聲音:“別勉強,格格。如果你覺得我礙眼,我不會搬回去。”

林格說:“我什麽時候說你礙眼了?”

林譽之問:“那我可以理解為,你想讓我和你住在一起?”

林格說:“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吧。”

她有點心不在焉了,頻頻看時間。

早晨林臣儒還告訴她,林譽之的親生爸爸約她一起吃午飯,想要和她談談關於林譽之的事情。

林格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林譽之說:“那我中午過去?”

“中午不行,中午我有事,”林格說,“下午或者晚上吧。”

林譽之問:“中午有約會?”

林格說:“也不是。”

是見你的親生爸爸。

林譽之不追問,和她約定時間,晚上四點到家。

他下午會買些食材回去,今天晚上不用林臣儒做飯,等他回家後一起做。

這個好消息讓龍嬌和林臣儒都十分欣喜,林格隻覺得沒什麽必要。

她們後天就要離開揚州,也就在家住上這麽幾天,怎麽爸媽開心到像是林譽之要在家中長居。

中午的飯局,是林臣儒帶著林格一塊兒去的。

是林臣儒工作的那個娛樂/城的總部,這條街上最大的酒店,一個隔音效果很好的包廂裏。

林臣儒的老板、杜靜霖的爸爸——林許柯就坐在包廂裏等他們。

林格看清對方的臉,一頓,沒什麽驚訝,默然走過去。

盡管父母沒有提起,漸漸成長的她也隱約猜到。

能讓林臣儒背下“私生子”這個黑鍋,還能讓林臣儒心甘情願照顧林譽之這麽多年的人;盡管林臣儒受賄入獄、等他出獄後仍舊願意給他一份不錯工作的人。

除了林臣儒的老板,也不會再有其他人。

林格隻是在想,杜靜霖知不知道。

他大約是不知道的,他是生活在童話裏的傻白甜小王子。

林許柯年過五十,頭發仍舊烏黑濃密,精神狀態也好,笑吟吟地同林格握手,親切地叫她的名字,格格。

林格嚐試在他身上找尋和林譽之相似的地方,頭發,眼睛,鼻子,嘴唇,失望地發覺,一無所獲。

世界上不會有人再像林譽之。

她和林譽之的相似處都要比他們多。

林臣儒在旁側作陪,笑起來眼角紋路都皺起,像酸棗曬幹後的褶皺,一層疊一層的辛苦。

林格在這樣的笑容中難以下咽,擱下筷子。

林許柯隻字不提林譽之的事,他隻是讓人拿了幾頁宣傳冊來,都是北京不錯的房產,戶型,位置,優勢,介紹得仔仔細細。這幾份宣傳冊被放在林格麵前,林許柯笑著問她,喜歡哪一套。

“兩套也行,”林許柯說,“你爸媽年紀大了,臣儒也該退休了,到時候你們一家人全搬北京住,分開住也行,一人住一套也可以,看你們喜歡。”

林格收起宣傳冊,她不看上麵那價格昂貴的房子,隻問林許柯,確認:“您真的沒有其他念頭?”

“就這麽一個要求,隻要譽之肯見我,沒事的時候出來吃吃飯,或者打打電話,都行,我不要求他和我住在一起,也不需要他來照顧我。將來我死了,立遺囑也會有譽之那份,”林許柯說,“就這些。”

……

飯畢,林許柯讓人開車送林臣儒回家,林格沒回去,她的羽絨服穿了很久,已經開始跑絨,打算買個新的。

和父親說了聲,林格獨自打車去最近的商場裏,簡單地買了件,拎著。

沒走出幾步,撞見林譽之。

他來這裏的超市購置晚飯的食材,瞧見她,順手幫她手裏的衣服拎起。

“喝酒了,”林譽之嗅了嗅,確信,“中午和朋友一起吃飯?”

“不是朋友,”林格心不在焉,“怎麽了?”

林譽之輕輕喔一聲,狀若不經意:“老錢說看到你和一個年紀挺大的男性吃飯。”

挺大這個詞用得委婉,原話是“能當她的爸爸”。

林格抬頭看他:“別告訴我,你在監視我。”

“你當這是演電影?”林譽之忍俊不禁,“我專門雇一個人來監視我妹妹?”

林格說:“那就是你在監視我?”

林譽之笑:“我看起來像是會偷窺的人嗎?”

林格說:“像。”

林譽之:“好吧,你說像就像——那能不能告訴我,中午和你吃飯的人是誰?”

林格把即將出口的“你爸”兩個字咽下:“少打聽。”

林譽之不在乎她這態度,提醒:“我記得之前說過,即使你有對年長男性的偏愛,最好忍住。格格,那些年紀大的男人對你都有圖謀。”

林格說:“我不。”

——對她沒圖謀,對林譽之才有。

林譽之歎:“我可不可以用兄長的身份阻止你和對方的再次見麵?”

林格說:“那我能不能用妹妹的立場讓你忘掉這件事?”

林譽之低頭,看手上拎著的購物袋,忽然問:“這件衣服什麽尺碼?”

林格不解,莫名其妙:“S,怎麽了?”

“這麽喜歡自討苦吃,”林譽之抬手,幫她推開麵前玻璃門,微笑,“我以為你連衣服都要買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