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睡著 好哥哥

林格審視過往,並不覺自己具備洞察人心的能力。

她隻是碰巧有些微弱的好運氣,微不足道到剛好能夠掌控和林譽之的感情。

這段需要被丟進垃圾桶中絞碎的過期情緒,林格握著打開和關閉的鑰匙。

林譽之還是如此善解人意,他未必是刀子嘴豆腐心,卻唯獨待林格有一絲絲的真心。

就像今日清晨,在林格說出決定忘掉後,他自然而然接過的話,悄然無息地順應著她的心意,已經調整到“我們一直溫和共處”的狀態。

他一直如此。

年輕時的林譽之也是如此。

即使是林譽之剛剛住進林格家中的那段對峙時間,在被龍嬌趕走前,他仍舊給了林格一套漫畫。

一套托朋友帶來的、正版的漫畫。

對於林譽之而言,那大約隻是想和她緩和關係的隨手一份小禮物,但林格確信這些漫畫書讓她第一次有了切實的“互相扶持”概念。

林臣儒一直讓林格叫他“哥”。

對於同輩分、年長異性的禮貌稱謂。

不再隻是存在於少女和童年時代的幻想,哥哥。

G-e,g-e。

簡單的、重疊的音節,除卻爸爸、媽媽之外,這個世界上血緣最近的同胞。

在這兩個字最原本的釋義中,兄妹(姐弟)應當血肉相連,有著相像的基因和DNA,外貌,身材,性格,這些類似的特質從同樣的血脈中誕生,用臍帶接收過同樣的營養,被同一個子宮保護——

那是生物學上定義的血親哥哥。

林譽之不是。

他和林格的長相並無過多的相似,性格同樣天差地別。

林格對他本能的排斥不亞於生物的防亂,倫機製,在那個本該少女心萌動的年齡,林譽之的優秀外貌令林格刻意回避,回避他屬於異性的部分。

那疊漫畫書悄然打破了這層排斥。

它令林譽之向她所幻想的這個身份靠近。

隻是這個過程發生得過於緩慢,緩慢到林格混淆了親緣和性緣之間的界限,誤打誤撞地將本該崇敬的人推倒。

林格是確信少年時期的自己在主動引誘林譽之,高考結束後的暑熱天氣,路麵滾燙,她的拖鞋壞掉了,赤著腳走了兩部就燙到要跳起。林譽之的拖鞋太大,她穿上,沒走幾步,整隻腳就從鞋的前方伸出,滑稽到像腳腕上套了兩個不倫不類的鞋套子。

林譽之彎腰,要林格跳到他的背上。

林格雙手用力攀附他的脖頸,兩條腿夾住他堅實的後背。她剛看了一些糟糕的漫畫不久,滿腦子都是標注著大量愛心和“~”“……”符號的對話,那些大量、濫用的標點讓許多正常的話有了微澀的聲音,就像她腦海中自帶的緋色翻譯器,讓他因負重而起的呼吸都有著隱晦的注解。

林格生長發,育得很好,她愛喝奶喜歡吃蛋,負債最多的時刻,林譽之為她寄信,信中除卻幾百元紙鈔外,還有一張他自己用鋼筆寫下的提醒表,提醒她多補蛋奶、快快長個。

他大約永遠不知,自己的善意提醒,令得到充分生長的格格,長出了將他視作可交往異性的野心。

畢竟他們毫無血緣的阻礙。

雨季的揚州連空氣和呼吸都是潮濕的,她的頭發,腿,小了一碼、緊繃繃的牛仔褲都是潮濕的,林譽之沒有發覺她的心猿意馬,他也不知被視作小孩子的林格在想著熬夜看的漫畫,他專注想明日的兼職,計算著工資在填補家用後還剩下多少,夠不夠給格格買條開學穿的新褲子。

林格的腿晃來晃去,不安分地動,像漫畫中的女主角,徒勞無助地嚐試用大腿肌肉來抵禦男主角的肩膀下壓。

林譽之沒有看過漫畫,他背著妹妹走,一手托著她的左腿,另一隻手警告地拍打她的大腿外側。

“老實點,”林譽之說,“否則,下來自己走。”

林格果真不動了。

林譽之隻當她乖乖地接受了警告,卻沒有看到她緊緊咬住的唇,藏住的聲音和潮熱的頰。

正直的他不知有分寸的拍打會帶來近海暗湧。

愛與悖德同時在她腦海中覺醒。

經年而過。

林格自覺愛不再鮮明,悖德感卻隨年歲增加越來越深。

這些被層層加深的東西,在同林譽之分手後重複出現於她的腦海中,尤其是失眠前的胡思亂想,曾經的她會一遍遍回想從小到大做過的所有糗事,後來隻剩下回想和林譽之的這段錯誤。

為了不讓人體崩潰,大腦會自動修複那些可能令主體精神崩潰的意識。許多人在分手後開始深度厭惡前任,往往也出於潛意識中的“不許回頭”。

大腦在禁止你走回頭路。

於是它開始醜化你已經結束的一段關係,暗示你,往前看。

往前看的林格漸漸意識到之前做的或許是蠢事,而被她用力拖入這份漩渦中的林譽之,早就先她許久重新上岸。

她也在往岸上走。

父母年紀大了,疾病來襲,過多的心神消耗對他們的身體無益。

察覺到父母在老去的時刻,林格願意選擇性遺忘掉和林譽之的過往,放下那些不能出口的扭曲感情。

同林譽之別別扭扭和諧共處的第二天,天氣晴朗,氣溫微微回暖。

林格陪龍嬌去醫院中做康複訓練,順帶著拆除牙齦上的縫線。

拆除縫線並不是什麽難事,不需要醫生,普通的護士就能搞定。那兩根僅剩的縫線被一個和善的小護士解決,她溫柔地叫林格張開嘴巴,用一把銀光閃閃的小剪刀和鑷子順利拆下。

被拆下的縫線丟棄在垃圾桶中,林格漱過口,說了聲謝謝。

在醫院餐廳吃午飯時,林譽之問林格,下午有沒有時間拆除縫線。

林格咀嚼完一整根菜心,才說:“不用了,我找護士解決了。”

林譽之問:“哪個護士?”

林格說:“我沒記名字。”

林譽之點頭,轉身問龍嬌,最近感覺怎麽樣,他看了一些新的檢測報告,認為龍嬌可以適當增加一些食補……

他叫了司機送她們倆回家,自己說還有些事要處理,仍舊留在醫院。

上了車,龍嬌說包落在林譽之辦公室了,讓林格去取。林格拿了包下來,聽見電梯裏兩個護士聊天,說剛才看到林醫生在科室裏翻醫療廢棄桶,不知道在找什麽。

叮——

林格上車後,把包遞給龍嬌。龍嬌翻出手機,按了兩下,才發現關機。

龍嬌說:“格格,手機給我,我給你爸打個電話。”

林格遞去自己手機:“鎖屏密碼是我生日。”

林臣儒現在工作清閑,他獨自在家,想念妻子和女兒,問了幾句,又問龍嬌什麽時候回家。

林格說,預計等到四月中下旬吧。

林臣儒說好,又語重心長,讓林格和林譽之好好相處。

林格笑了笑,說好。

“我知道你還在生他的氣,怪他離開咱們這個家,回他親舅舅那邊,”林臣儒說,“那畢竟是譽之的親舅舅,打斷骨頭連著筋,啊?格格,三年了,這三年,每次譽之打電話來,你都不接;他開視頻,你也不看——現在你倆在一個城市,又住在一塊兒,就別生他的氣了,好不好?”

林格說:“我沒生他的氣,我知道回去更好,你看,現在,醫院都是他的。”

林臣儒想說些什麽,欲言又止。許久,又重複:“你倆好好的,都這麽大了,別像小孩一樣鬧別扭。”

林格含糊不清地說好。

剩下幾天,林格正式開始入職新工作,晚出晚歸的,倒是也沒有機會和林譽之碰麵。

她的工作性質特殊,直播嘛,開直播的時間點都是大部分普通人休息的時刻——譬如晚上八點到十二點,正常人下班了,回到家吃過飯躺在**刷手機的時間,就是林格上播的時刻。

新的工作內容同樣是直播帶貨,不同的是隻給“紅”這個集團旗下的衣服進行推廣。在這個時代,直播賽道早就站滿了人,網購如火如荼,如何另辟蹊徑、吸納並轉化為客戶就成了重中之重。

林格選擇了為產品講故事,通過販賣精神上的滿足來推銷商品。

但故事也需要強有力的基礎支撐,得到寧真的支持後,她先是和設計師、製版師等等人聊了許多關於推廣新品的靈感來源,又跑去了工廠裏,去觀摩製造工藝和材質布料。一連幾天,她都泡在公司裏,狹窄的工位上,擺滿了各色布料、服裝等等資料書。

巧合的是,杜靜霖也有林格如今的公司部分股份,是一個小小的股東。

當初娛樂,城的生意仍舊紅火,杜靜霖卻不甘心就這麽子承父業;上大學時,懷裏揣著他爹給他的本金,瞄準一些他認為有發展前景的新公司,分批分量地投下去。

還真投中了兩個。

其中一個就是“紅”。

兩個人相遇也純屬意外,杜靜霖八百年沒參加過股東大會,偶爾來一次,剛好看到工位上睡午覺的林格。他開完了會,沒事幹,耐心地給林格發消息,順路送她回家。

林格沒拒絕。

她昨夜熬夜研究某一種布料的相關資料,一直看到淩晨兩點。現在的確太困了,困到完全不想再擠地鐵回去。

在這裏買車易,上牌難,林格早些年還打車,後來想攢錢,才開始擠地鐵。今天有免費車坐,再加上多年老同學的情誼,她也沒拒絕,一口答應,睡眼惺忪地上了車。

上車後,林格剛開始還能和杜靜霖聊幾句,後麵漸漸倦了。空調暖風吹得人懶洋洋,沒聊幾句,她把座椅後背調低,頭一歪,就這樣半躺著,找個舒服的姿勢,沉沉睡去。

手機還握著。

杜靜霖沒想打擾她休息,因而,當看到手機屏幕上浮現出的“林譽之”三個字時,他第一反應就是單手抽出,按下接聽鍵。

他對格格的這個兄長很有印象。

不過,也僅僅限於“有印象”上。

在杜靜霖的意識中,林譽之是很具備家長風範的那種人。林格的家長會,一些校園活動,她父母不來,都是林譽之代為參加。

半封閉的校園中,林譽之每每露相,都能引起一陣小範圍內的轟動。

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林格考試失利那次。

平時成績名列前茅的林格,罕見地考了個極差的成績,差到不可思議,排名掉落了三十多個位次。盡管他們處於尖子生班中,名次爭奪極凶,這樣的下滑速度也很不可思議。

寒假前的家長會結束後,老師單獨留下林譽之談話。談話持續了三十分鍾,杜靜霖看著林格,看她從麻木挺直身體到沮喪趴在桌上。

林譽之從辦公室中離開,鞠躬向老師道歉。告別後,他走向教室裏的林格,屈起手指,用中指指節敲了敲桌子,示意她跟自己出去。

杜靜霖以為好友要接受慘無人道的教訓,他窺探林譽之的神色,總覺得他下一秒就會扇林格一巴掌。

但出了教室後的林譽之,隻是歎口氣,便打開大衣的紐扣,拉著林格的手腕,把她的手放進他大衣內、貼著身體取暖。

他問林格,最近是不是有什麽煩惱。

杜靜霖簡直羨慕到死。

現在的杜靜霖也很羨慕林格,有這樣一個關心她的好哥哥。

綠色的接聽鍵被按通。

隔著手機,林譽之的聲音聽起來微微失真,這點失真恰到好處,衝淡了杜靜霖對他那種莫名的畏懼。

林譽之說:“格格,媽問你今天晚上想吃什麽。”

杜靜霖忐忑不安地叫了一聲哥。

手機彼端迅速陷入死寂。

“哥,是我,我是杜靜霖,”杜靜霖說,“我們前幾天剛見過。”

“喔,靜霖啊,”林譽之說,“我妹妹呢?”

“她躺在我身邊呢,”杜靜霖看了眼把副駕駛座幾乎放下去的林格,老老實實壓低顫抖的聲音,“累得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