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平和 雨前

當了二十多年的女兒,沒有人比林格更了解自己的母親。

龍嬌年輕時就好麵子,現如今更年期前後,更加要強。要她直接說去林譽之家中住,那是絕對不可能;但放在平時,林譽之提出,她也未必同意。

說來說去,還是那一句話——

“畢竟不是自己肚子裏出來的。”

現在情況又不同。

龍嬌親身體驗到了這裏的租房“難”,房租高,好不容易看到個尚算合適的,房主還是林譽之,還曾是個“凶宅”。

況且,還有個杜靜霖。

上中學時,龍嬌就嚴防死守,害怕杜靜霖拐得自家女兒早戀;後來林格的爸爸進監獄,龍嬌對杜靜霖一家隻剩厭惡。

林格這些年一直拖著不找男友,龍嬌已經開始心急如焚,多重因素下,更不想讓女兒和杜靜霖有所牽扯。

林譽之恰到好處地提供了台階。

“雖然我的專業不是康複理療,但也會懂些基礎,”林譽之說,“格格平時工作忙,有些照顧不到您的地方,我剛好可以彌補。”

龍嬌慈愛看林譽之,點頭:“好。”

林格站起來:“哥,我有話想和你說。”

她徑直出了房子,聽見身後林譽之腳步,他就跟在林格身後,順手關上了入戶門。

悄然隔斷室內室外的紛擾。

走廊之上,林格看林譽之:“你什麽時候買了這個房子?”

林譽之說:“去年。”

林格點頭:“很好,從去年到現在一直空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拿房子當陷阱,要抓兔子呢。”

林譽之平平淡淡:“我不是說過了麽?這房子死過人,不好租出去。”

林格說:“林譽之,你胡扯些什麽?也就我媽信你的鬼話——杜靜霖是你叫過來的?”

“我和他不熟,”林譽之說,“你的想象力真適合去做偶像劇編劇。”

林格說:“你到底在圖什麽?”

林譽之笑了。

這房子是零幾年建的,在當時屬於改善型的住宅。

這一層隻有他們一戶人家,身後的電梯數字停在1樓,紅色的、明晃晃地耀著。

林譽之不疾不徐,姿態悠然地睨著林格:“你認為我圖你什麽?”

林格不言語。

她個頭不算矮,但在林譽之麵前,還是低了一頭。林格不喜歡抬頭看人,先前兩人接吻,也都要林譽之低頭。

現在的林譽之不低頭了,黑色很襯他的長相,他此刻的表情也如這一身黑衣沉靜。

時間在他身上所留下的最重要特質就是愈發沉穩。

“我是你哥,”林譽之說,“照顧龍媽是我的職責。”

林格說:“誰不會說好聽的話。”

“不錯,”林譽之微微頷首,平和開口,“你的確很會說,也很會騙人。”

林格冷不丁想起,三年前和林譽之分別之時,他也是如此,聲音沉沉地說。

——「你的確很會說,也很會騙人」。

林譽之說:“聊完了嗎?我想回去和龍媽商量商量,什麽時候搬家。”

沒等到她回答,他從容不迫地打開房門,大步邁入,徐徐微笑,對龍嬌叫了一聲龍媽。

林格的搬家比想象中更順利。

龍嬌中意這套房子,林格也不想令媽媽失望,思索著,等天氣暖和,龍嬌就該回揚州了。

到時候,她也可以再從林譽之這邊搬走。

隻當是哄媽媽開心。

每年的過年後,和畢業季左右,都是租房市場最熱火的時刻,房東們喜歡在這個時刻漲價,中介也喜歡在這個時刻,不必反複強調“你現在不定下來,明天就沒有了”,因為明天的確就會被別人租走。

自然不必再坐杜靜霖的車,林譽之說他上午剛做了一台頜麵手術,今天下午休息,送林格和龍嬌回去,順便看一看,有多少東西,他再去聯係搬家公司。

龍嬌提到林格上次的相親失利,愁眉不展。

龍嬌說:“你爸爸同事有個兒子,比格格小兩歲,學金融的,年薪也不低——”

林格說:“金融男不行,金融男最精明了。他們是要高嫁的,像我這樣的條件,他們看不上。”

林譽之微笑:“男性心理年齡要比女性低一些,年齡太小的話,我倒是擔心對方性子不定,不適合格格。”

龍嬌說:“哎,你們倆,算是一個比一個眼光高,都是不肯將就的主。”

林譽之說:“格格不是眼光高,是運氣不好,遇到的男人都不配她。”

林格問:“你剛才在哪兒上班?”

林譽之說:“上次給你拔牙的診室,怎麽了?”

“喔,口腔科啊,沒什麽,”林格說,“我還以為你剛從精神科出來呢。”

龍嬌說:“格格,怎麽和你哥說話呢,沒大沒小。”

“不礙事,”林譽之笑,“我倆從小鬧到大了。”

從小鬧到大。

倆人剛見麵的時候,林格初潮還沒來,現在,都到了被父母催婚的年紀。林格不覺這是否能算得上“從小鬧到大”,手機響,她低頭看,還是杜靜霖發來的短信,小心翼翼地問她,明天有沒有時間吃個飯。

是一些大學朋友,林格也認識,聚在一起,給歸國的杜靜霖接風洗塵。

林格回了個好。

她對杜靜霖沒有太重的厭惡感。

尤其是在知道當年真相後。

林譽之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寄到家裏那一日,林臣儒也被警察帶走。

有人舉報他私下收取大額賄賂。

在林臣儒給老板——也就是杜靜霖的爸爸——做司機的這十多年,他收取了不少人賄賂的物品和禮物。

老板開□□,那些供應商沒少偷偷地給林臣儒塞錢塞東西。這種事情,在他們這些人眼中稀疏平常,做得隱蔽些,老板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輩子都不會有人發覺。

具體是誰舉報,誰又整理的證據。

當時的林臣儒不知道,龍嬌也不知道。

證據確鑿,數額清晰,各種東西核算下來,共計兩百四十六萬多。

這個數額徹底擊垮了龍嬌的心理防線,在林格的印象中,那幾日媽媽的眼睛一直都是紅腫的,像兩顆不甘心的掛霜聖女果。

林臣儒被判了六年。

不僅名下的非法收入要被沒收,罰金也要交。龍嬌東拚西湊,林譽之甚至把他卡裏的錢也全部取出,還差了二十多萬。

龍嬌一下子病倒,躺在**,連續發著高燒。那幾日,都是林譽之照顧這個家,做一日三餐,給龍嬌燒水衝藥;原本他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幾天內不僅開始洗衣掃地,還學會了刷馬桶。

林格畢竟是個孩子,剛上高一,哪裏經過這樣大的事,白天還好,入了夜之後常一個人蹲在馬桶上哭。她也不知自己具體在為什麽掉淚,隻知哭出來後心裏還能好受一些。

那時是揚州的雨季,夏季的台風帶來充沛的降雨,林譽之白天忽然說出門,到晚上才回來。

那麽大的雨,公交車停運,路上的出租車也少,誰知道他是怎麽過來的。他隻撐了一把大黑傘,頭發和手指不住地往下滴水,看起來像剛被人從瘦西湖中打撈出來。回到家時,一身的水,冷得發抖。林格倒熱水給他,發覺林譽之的手冷得如冰窖中出來般。

他隻是微笑著說別急,他湊夠了罰金。

錢是那個和他斷絕關係的舅舅借給他的。

彼時林譽之的姥爺早已過世,聽聞他遺囑中沒有留給林譽之一分一毫。林格想不通林譽之如何又從舅舅那邊“借到”錢,更想不到自尊心極強的林譽之怎樣開了這個口。

她隻記得淋雨歸家後的林譽之說冷。

林格走過去,張開手抱住他,林譽之避開,不想讓自己濕淋淋的衣服弄髒她。但林格執意要抱,紅著眼,張著手臂,僵持良久,他終於妥協。

林譽之微微低頭,下巴放在林格肩膀上,歎了口氣。

他的體溫像潮濕山林裏的溫泉。

“格格,”林譽之低聲說,“別怕,我會照顧好這個家。”

……

林譽之的確做得很好,多年過去,他打工賺錢賺他和格格的生活費,拿獎學金給龍嬌繳醫藥費,寒暑假接幾份家教的兼職,有時累到在公交車上睡著,坐過了站,再徒步走回去。

長兄如父。

現在的林譽之仍舊是優秀的兄長。

他的新房子的確很寬敞,有著落地窗的大平層,還有三個帶衛生間的南向臥室。

龍嬌對此十分滿意,她最終沒有和林格睡同一間房,而是在林格的隔壁。

她也發覺,女兒有輕微的神經衰弱,稍有些動靜,林格也會驚醒。

搬進林譽之家中的第一晚,林格就失眠了。

淩晨兩點鍾,她口渴。

打開冰箱,拿出一瓶飲料,借著冰箱的光,林格看背後的營養成分表和熱量。

看到一半,聽到林譽之的聲音:“你在做什麽?”

林格不回頭,繼續看:“讀營養成分表。”

林譽之喔一聲,挺禮貌:“慢慢看,別感冒。”

他從餐邊櫃上拿起水杯,接水,轉身離開。

林格蹲在冰箱前,繼續安安靜靜地讀完剩下的部分。

喔。

糖分超標,不能喝。

她重新關上冰箱,拿起杯子,打算重新去接水,一轉身,看到林譽之坐在餐桌前,把林格嚇了一跳。

林格下後退:“你怎麽還在這兒?”

“不用露出這種表情,也不用對我這麽防備,”林譽之端起水杯,他說,“林格,事情過去那麽久,我早就沒那心思了。”

林格問:“什麽心思?”

“你前幾天反複提起的’心思’,”林譽之終於凝望她,他穿黑色的家居服,朦朧燈下更顯清雋,連發絲都是平和的、年長兄長的柔和光,“我這次回來,就是想好好照顧林爸和龍媽——還有你。”

林格說:“不用你照顧我,我已經是成年人了。”

“是,”林譽之說,“但我也要為當初的事向你正式道歉。”

林格說:“什麽事?”

林譽之說:“我不應當和你在暑假嚐試初次愛體驗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