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寧辭隨軍離京的第二日,容煬回了堂庭山。
他已經有足足半月沒有回去過,也虧得那段時日還算太平。隻是要緊的公文信箋雖不時便往府邸送,但總還積壓了一些,堆滿了大半個書案,等著他去處理。
容煬剛進了殿,白術便來了,將這些日子重要的事一一報給他聽了,臨退下時又問了一句,小公子這些日子可要上山來,也好早些讓東廚將他愛吃的菜備下。
山上的侍從對寧辭不時便來堂庭住個三五日已經很習慣了,他們或許是知道了,但也沒有關係。容煬素來都是那樣的態度,知道便知道了,他和寧辭並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因著聽白術這樣問,也隻是搖了搖頭:“寧辭有事要辦,這些日子不會來。”
白術點頭應了,躬身退了出去。
那積了半個書案的公文,容煬一直批到月上中天才結束。茶水用符咒一直溫著,故而還帶著熱氣,容煬飲了一口,忽然又想起寧辭說用符咒溫過的茶水香氣及不上沸水烹的。他平日不覺得有什麽差異,今夜,卻真覺得似乎有些不同了。容煬念及此,不由得唇角彎了彎,但那笑意未及眼底卻也消失了。
他輕輕歎了口氣,放下手中茶盞,想了一想,將天樞劍隱在袖中,從貪狼殿走了出去。
容煬去了後山。
穿過一片密林,便可以看見一處刻滿了石雕的山壁。那山壁左右綿亙,仿佛沒有盡頭,又極高,將去路擋得嚴嚴實實,上麵垂落著許多的藤蔓。
容煬伸手握住最近的一根藤蔓,借力在山壁上輕點幾下,便躍到了山壁頂端。這山壁仿佛將堂庭山一分為二,右麵依稀可見長明宮的燭火,左麵卻是漆黑一片。容煬沒有遲疑,徑自向暗處跳了下去。待落了地,適應了黑暗,赫然可以看見又出現了一座山。
容煬徑自往山上走去,直到半山腰一處開闊的平台處停下。
這台子是用白玉鋪就的,正前方懸著一塊巨大的銅鏡,鏡麵上卻是一片空白,像是一團霧氣浮在上麵,顯不出任何景物。
容煬在那銅鏡前站定,用天樞劃破自己的手指,緩緩將血塗上去。手指觸碰到鏡麵的那一瞬間,他心口仿佛針刺一般開始疼痛起來,那是靈力被反噬的緣故。但容煬沒有鬆開手,繼續將血一點點地抹開,直到鏡麵上的霧開始凝聚,最終幻化成了幾條龍的模樣。
那是各國的龍氣。
容煬忍這心口那陣疼痛仔細分辨,肁國的龍氣依然強盛,倒是彥國開始顯出頹勢來。這意味著肁國不會敗,那麽寧辭,應當也能平安歸來。
容煬勉強安心下來,提了劍,順著原路返回。
離開那白玉台子時,容煬回頭看了一眼,玉台右邊已經不見山路,取而代之的是無數懸空青石板構成的石階。他不知那石階通往何處,有沒有盡頭,他曾試圖踏上去,但隻是一步,便覺周身靈力消退了不少。
那時他還年少,杜若恒說,待你長大了,我自會告訴你那是什麽地方。這麽多年過去,杜若恒卻一直沒有再提過。容煬此時再看,卻覺得已經沒有什麽好奇心,現下,他隻在乎寧辭平不平安。
寧辭離京後,不時便有信函送到堂庭來,信中,極少談戰事,隻說一切安好,讓容煬不要擔心,然而歸期卻是遲遲未定。
一晃三月過去了,容煬麵上不顯,心裏總是記掛。甚至在一次除妖時,被傷了胳膊,他多少年沒有犯過這樣的錯誤。
他麵色不改,下一刻,便將劍穿破了那妖的喉嚨,千年的狼妖現了原形轟然倒地。侍從們一麵收拾殘局,一麵上前來看他傷勢。傷口已經在愈合了,但他們總也是擔憂。容煬卻隻垂眸看著地上的血跡,覺得莫名不詳。
那天夜裏,容煬做了個夢,醒來時,滿身的冷汗。他又去後山看了一次龍氣,並沒有什麽改變。回了殿中試圖卜一卦,也沒有結果——或許是因為寧辭與他休戚相關,容煬始終占不出來。他勉強定了定神,招來一隻重明鳥,寫了寧辭的八字,送去浮陰山給蘇姚姚。饒是這樣,容煬依然心緒難定,終是披了鬥篷,策馬下山。
容煬一路不敢停,他沒由來得覺得要出事。一夜間,竟然硬生生跑了平時兩日的路程,然而當日頭剛剛從東麵升起來的時候,一隻紙鶴出現在了官道上,擋住了他的去路。
“容煬,你這是要往哪裏去?”那紙鶴口吐人言,是杜若恒的聲音。
容煬聽她口氣,便明白她定然是知曉了,因著也不隱瞞,隻道:“去鈺西關,還請姐姐不要攔我。”
“你不能去!”杜若恒厲聲道,“你是星君,你若去了戰場,會擾亂兩國國運。人世種種,牽一發而動全身,天道已由定數,容不得你胡來。”
“我並不做什麽,我隻是想去見一見寧辭。”
“不行!你讓姚姚替他卜卦一事,已是不妥,我姑且不追究你......”
容煬眉頭緊皺,他想蘇姚姚不會在這樣的事情上出賣他,唯一的可能便是重明鳥被杜若恒截了,打斷她的話道:“姐姐還知道什麽?寧辭是不是......”
杜若恒不答他,隻借紙鶴的口道:“速速回堂庭去。”
容煬不再理會,策馬繼續往前奔,那紙鶴附著了杜若恒的靈力,頃刻變幻成塔樓大小攔住他。容煬不欲糾纏,一咬牙:“姐姐,得罪了。”
天樞劍光閃過,將那紙鶴劈成兩半。那一劍劈出去,容煬自己亦嘔出一口鮮血來,但他絲毫沒有停,一夾馬腹,向鈺西關奔去。
到第三日時,他在路上撞見了蘇姚姚的侍從。
“文曲星君送出去的重明鳥沒有回來,想定是出了意外,便讓奴才來尋您。”那侍從也是匆匆趕來,很狼狽的樣子。
容煬總算停了一停,焦急看他:“你家星君卜出來了麽?什麽結果?”
那侍從從袖中掏出幾枚銅錢來,卻都從中間整齊破掉:“大凶,必死無疑。”
那侍從說了,又記著蘇姚姚叮囑他問一句到底是誰,正欲開口,卻見貪狼星君麵色頃刻煞白,轉眼間,已不見蹤影,隻官道上還留下一騎煙塵。
容煬不知自己是怎麽到鈺西關的,他盯著一條道往前去,日升月落,山川河流都瞧不見了。
十日之後,容煬總算到達了距離裕西關最近的城池。城中商鋪還算井然有序,那時,馬早已跑壞了三四匹,容煬自己也已是強弩之末。他勉力攔住一個商販:“鈺西關可是起戰事了?”
他話剛問完,抬眼,看見了城樓上升起的喪幡。耳邊那商販聲音中卻還帶著喜氣:“這位公子外地來的?咱們重創彥軍,勝了!”
勝了。
寧辭想。至少他守住了裕西關,無愧於肁國百姓。
昨日一戰,肁國大勝。孟鐮率兵追敵軍而去。寧辭原是在軍帳之中,然而不多時,卻又有探子來報,說有彥國軍隊朝鈺西關而來。方知,剛才不過是誘敵深入之計。
裕西關城門不可破。寧辭沒有遲疑,披甲上陣。
彼時,大軍被孟鐮帶走,城中所剩兵卒已然不多,彥國軍隊幾乎是他們三倍。仗打得極其艱難,但寧辭身後是肁國的城池,是肁國的百姓,他一步不能退。
一刻不停的廝殺,飛濺的血肉,甚至屍塊。他的臉上,手上占滿了血,敵軍的,將士的,或是自己的.....
得撐下去,寧辭手上的劍不曾停過,耳邊隻餘下廝殺聲,得撐到大軍回來。
火光衝天,殺聲震地。
那場仗不知持續了多久,周遭彥國的士兵,總算快被殲滅了,遠處終於見到了肁國軍隊的旗幟。
寧辭雙眼早就猩紅,他想要迎過去,然而似乎還沒捏穩韁繩,已仰麵從馬上倒了下去。
他的身上全是傷,不止一支的箭穿破了胸膛,腹部破開了一大道傷口,隱約可見內髒。痛感,似乎這時才被察覺到,但他又聽見誰在歡呼,“勝了!肁國勝了!”於是唇邊又掛起了一絲笑意。
一隻帶著火星的箭在這時劃破天際,落在了他身邊,火星很快蔓延開,一直燒到他的身上。寧辭看見許多肁國將士向他跑來,但他自己,已是動彈不得。
意識漸漸模糊了,朦朧中,寧辭似乎看見了容煬向他走來。
一襲玄衣,清雋無雙,還是那日送他離開時的模樣。
他於是忍不住努力伸出手去,小聲道:“哥哥,我身上疼得很......”
寧辭覺得容煬似乎抱起了他,身上帶著熟悉的沉香氣。容煬的懷裏那樣暖,他覺得安心極了,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肁安王十三年六月,平興候寧辭,戰死鈺西關。
容煬提劍闖入主將軍帳中時,並未見到寧辭的屍骸。負了重傷的孟鐮,聽聞有人闖入,匆匆趕來。
軍帳裏,容煬劍指著一個士兵,冷聲逼問他:“寧辭呢?”
那士兵嚇得癱軟在地,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敢問閣下是何人?”孟鐮一路趕來,聽士兵描述,這男子似乎不是凡人。
容煬回過頭,依然隻問那一句話:“寧辭呢?”
軍帳外忽然傳來一陣驚呼,卻是白日不知為何忽然變成了黑夜,然而一顆星星都瞧不見。
孟鐮看這奇景,忽然想起平興候曾居堂庭山的傳言,領悟過來,匆匆跪下道:“未迎貪狼星君聖駕,是臣下罪過。”
容煬的劍已抵在了他的脖子上,冷聲道:“寧辭在何處?我要見他。”
孟鐮咬牙起身,將容煬帶到了一處被布置成靈堂的軍帳中,裏麵卻並沒有棺材,隻有一個木盒子。
容煬一步步走過去,盒子裏麵盛著白色粉末,和一塊勉強完好的前臂尺骨。
“我問你寧辭在何處?”他看向孟鐮。“這是什麽!”
孟鐮顫聲道:“侯爺他......以身殉國了,隻餘下骨灰,貪狼星君......”
“不可能!”他話音未落,容煬一揮手,狂風刮過,軍帳登時被掀翻。孟鐮也被甩出了幾米遠。
孟鐮勉強爬起來,卻見高高在上的星君臉上浮現出的,是無助的神色。
容煬看著那個盒子,他們說,這裏麵裝的是他的寧辭。
容煬想這怎麽可能呢。
他記得寧辭走的那日與他說,容煬,王嫂已經有孕五個月了,太醫說,很可能是個男孩,我若真有了侄子,擔子就要輕上許多了。再過個四五年,朝中局勢安穩,我便向王兄請辭,那樣我便可以一直在堂庭陪你了,好不好?
言猶在耳,寧辭帶著笑意的麵容也還在眼前,他分明說過,要與他在堂庭長相廝守,怎麽可能失約呢?
容煬抱起那個盒子,跌跌撞撞往軍帳外去,這是一個夢,他想,這一定又是一個夢,他要快點醒過來。
夢醒了,他的寧辭,便會從鈺西關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