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容煬帶著那個木盒,回到了京郊的宅子裏。

堂庭山的侍從們,放出無數的紙鶴也得不到他的回信,寧徽為了寧辭的骨灰求到了長明宮,世間因為那改天換日的奇景滿是流言蜚語......

外麵快翻了天地,容煬卻隻安靜呆在宅中,看書,練字,夜裏在宅門前,掛一盞引路的燈......寧辭說讓他等他回來,容煬便真的好好等他。總會等到的,他想,寧辭從來沒有對他失約過,這次定然也一樣。

他這樣一日日地挨著,從太陽升起到落下,從月亮掛上天幕再隱入雲後......他沒有等來寧辭,倒是杜若恒破開了結界,闖進了宅子裏。

“你還要鬧到什麽時候?”杜若恒是帶著一腔怒火來的,但看見容煬麵頰都深深凹陷進去,聲音到底還是低下來了。

容煬抬眸看她一眼,緩緩擱了筆,將宣紙齊整地放在一旁,用鎮尺壓住。寫過的宣紙堆了足有半尺高,細細密密地寫滿了,卻也隻有那兩個字。

“姐姐怎麽來了?”容煬平靜道:“坐罷。”

他說著,也走到窗邊坐下,將棋盤挪了,取了一隻小巧的青石碾出來,細細磨了茶粉,點了茶,將茶盞遞給杜若恒:“快到七月半,夷玉山想來也公務繁忙,姐姐既看過我了,喝了茶便早些回去罷。”

杜若恒接過茶盞,並沒有喝:“我是來帶你回堂庭的。”

“我不回去,我要在這裏等寧辭回來。”容煬輕聲說,在杜若恒要開口前及時打斷了她:“姐姐喝茶罷。寧辭素日便愛喝磨過的,說是苦澀之味會淡一些,姐姐試一試?”

杜若恒歎一口氣,眼神憐憫一閃而過,還是道:“容煬,他不在了,你等不到的。”

容煬斟茶的手頓了頓,茶水都溢出來了:“會回來的,他讓我等他的......”

“貪狼星君!”杜若恒換了稱呼。

容煬似沒聽到一般,隻拿了方巾擦拭這桌上的茶水,還是那句話:“會回來的。”

“會回來?”杜若恒定定地看他一眼,環視一圈,徑自進了內室,取了那放在床榻邊的木盒,作勢要往地上摔。

容煬眉心蹙起,飛身倉皇奪過來,緊緊護在懷裏,語氣還算勉強平靜:“姐姐今日是要來砸我府邸不成?”

“你不是說他會回來麽?”杜若恒不能看他一直這樣下去,逼問道,“你既然那樣相信他會回來,那你告訴我,這盒子裏是什麽?你護著這個盒子做什麽?容煬,貪狼星君!你到底要自欺欺人到什麽時候。寧辭回不來,他死了。這裏麵就是他的骨灰,你親手從鈺西關帶回來,你心裏是清楚的......”

“我不知道!”容煬看著杜若恒,渾身都在抖,“我一點都不想知道這些。你為何,為何非要來告訴我?”

杜若恒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沒有答話。容煬說完那一句,渾身都失了力氣,慢慢蹲下去,臉緊緊地貼著冰涼地木頭盒子,很久以後才開口,聲調如同一口枯死的古井:“姐姐。有一年,我和寧辭在中天樓上看星星,當時我對他說,希望他一生得償所願......他的一生怎麽可以這樣短暫呢?他才十九,寧辭不過十九......那日他還與我說,他的名是我取的,待到明年及冠,字也由我來定。我想了許久,都沒想出個合適的來......所有的辭藻都配不上他,我的寧辭是世間最好的......”

晚風透過雕花的窗戶吹進來,穿過他的衣衫,容煬瘦得太狠了些,空落落的。杜若恒看著他後頸突出的天柱骨道:“他是凡人,本就是要死的......肁安王為了平興候的骨灰已經尋到了堂庭......”

“我不會給他的。”容煬道,“寧辭是我的,活著是我的,死......”這樣多的時日來,他第一次承認了這件事,隻覺通體發涼,強撐道:“不管他怎樣,都是我的。”

杜若恒一早便知曉他們有了私情,聞言也絲毫不吃驚,隻硬起心**:“他是你的,你卻也不能是他的。”說著,抓了容煬的衣袖道:“跟我走。”

容煬並不動,杜若恒冷笑一聲道:“你是要我綁你走麽?我卻的確沒有信心,能勝過貪狼星君了。”

容煬聽她這樣言語,麵色雖未變,到底手僵了一僵,終是由著杜若恒將自己拉走了。

杜若恒竟是將他帶去了堂庭後山。他們到得那處白玉台子,杜若恒又徑自往那右麵懸空的石階上去。

與當年一樣,容煬隻踏上去一步,便覺靈力消退。然則,他不是幼童了,靈力充沛亦不是昔年能比,故而勉力還能向上。隻是那石階極高,走了一個時辰,到底額頭上也積了一層細密的汗,杜若恒更是吃力,容煬便又上前扶了她的手臂。

他並沒有問杜若恒到底要做什麽,什麽於他而言,都是無關緊要的。

就這樣又過了總得兩炷香的時間,那石階才總算到了盡頭。

一塊懸空的黑色石頭,足有四五間宅子大小,隱藏在層層雲霞之中。黑石的正中央,隻見一條透明的有微光的鏈子纏繞著一團暗紅色的霧氣。

杜若恒道:“此處,名叫鎮魔台。這是鎮魔鏈,其中鎖著的便是天魔。”

這是容煬第一次聽得天魔二字,他隻淡淡掃了一眼,能感帶隱約魔氣,倒覺得無甚特別。

“貪狼星君。”杜若恒看著他,疲憊而又鄭重:“你是星君,從誕世那一刻開始,便擔了重任。讓世間萬物各行其道,不讓妖邪霍亂人族,是你的責任。這裏”她指著那團霧氣道:“也是你的責任。”

容煬一言不發,杜若恒又道:“鎮魔鏈,是否可以永遠鎖住天魔,誰都沒有把握。他日若鎮魔鏈斷,天魔重現人間,所有天道秩序,都會被顛覆......要是真到了那一天,或許隻能指望你了......你那些荒唐事,姐姐不是不曉得,不過念著你小,縱你幾年罷了。如今他既不在了,這便是命定,你也該好好拿出個星君的樣子來了。”

她的語氣愈發嚴肅起來:“貪狼星君,你要明白,你是七星之首,是不同的,你是我們中唯一可能戰勝天魔的一個......”

“是麽?”容煬聲音淡淡的,他滿心疲倦,一點也不想知道天魔的前因後果,也不想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本事。低垂著頭,手指在木盒上輕輕滑過:“姐姐非要我來?便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他很輕地歎了口氣:“你總說責任,責任,世上怎麽會有這個詞呢?......寧辭就是為責任而死的。我方才上山途中,見肁國的百姓,各個安居樂業,平靜祥和,他們知曉平興候戰死麽,他們可會有絲毫難過?人族有句詩,所謂‘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責任,除了是束縛之外什麽都不是。姐姐,從來都不是我要做這個星君的,但在你,在其它人眼裏,我便隻該是為了星君的身份而活著。”

杜若恒沒料想他會說出這樣一般話來,一愣,眉頭微皺正要開口,容煬卻又道:“如果我不是星君,我一早便可隨寧辭去了戰場,也不至於今日......姐姐,我乏了,到此為止罷,我何必為了天道秩序活著,那和我到底有什麽幹係?我隻想為寧辭活著,我隻甘心被他束縛,那才是我唯一的責任。”

他說罷,再不看杜若恒,也不看所謂天魔,拂袖而去。

“貪狼!”杜若恒急道:“你要去哪裏?”

容煬竟然笑了一下,隻是眼底沒有絲毫喜悅:“姐姐不是要我認清情勢麽?也無礙。我與寧辭一早便說過,他不在了,我就去找他轉世。我的一生那樣長,生生世世,等不到,總尋得到。因著姐姐教導我那樣多年,所以你要我來,我已經來了,要說的話,我也都聽了。恕容煬不悌,不能按照姐姐的意思去做。”

“巨門星君。”他頓了一頓,還是說了:“也不用再試圖攔我了,有一句話你說對了。我是七星之首,隻要我想,沒人攔得住我。”

杜若恒麵色幾變,手掌捏成了拳,最終也隻得看著容煬的身影消失在了鎮魔台上。

容煬提著天樞劍,徑自入了陰司黃泉,一眾鬼仙倉皇伏在地上:“不知貪狼星君駕到,有何吩咐?”

容煬靜靜看著不遠處的三途川。那一條河的對岸,便是鬼界,他的寧辭,如今便是鬼魂飄**其中。但他不能過去,他若去了,裏麵所有的魂魄,都會受不住他的靈力,灰飛煙滅,永無投胎可能,包括寧辭。

鬼仙們渾身微微戰栗著,隻待他發話,良久,終於聞得容煬沒有波瀾的聲音:“錄鬼簿給我。”

“這......”略膽大些的道:“星君要錄鬼簿是......”

“拿來。”容煬隻攤開手,並不回答。

鬼仙們對視,彼此眼中都皆是畏懼之意,隻得將錄鬼簿交了出去。容煬收進袖中,道:“從今往後,錄鬼簿便放在我這裏了。”轉身便走。

鬼仙急得在身後哭叫,連滾帶爬地來攔他:“星君,星君您這是做什麽?錄鬼簿記載了魂魄的輪回,您若拿了,我們卻......”

“那是你們的事,我並不是來同你們商量的。”地府的陰風吹過容煬的衣衫,一身玄衣的星君倒比鬼仙更像是厲鬼。“誰若是覺得日子太舒坦了,我倒可以幫幫你。”

有些鬼仙,以前見過這位星君,雖算不上和氣,卻也從未像今日一般周身肅殺之意。皆低頭道不敢......良久再抬起頭,容煬卻連衣角都瞧不見了。

容煬拿著錄鬼簿回去的時候,夜色極濃。今夜星月都不見蹤跡,一片漆黑。杜若恒帶他走時,他依然不忘先在宅前懸了引路的燈,但沒有等來要等的人,隻是勉強照亮他的歸途。

容煬坐下來,用剩餘的茶粉點了茶喝,一杯飲盡,身上寒意依然濃厚。黃泉都那樣冷了,寧辭的魂魄飄在鬼界,是不是更冷?

他將一直帶著的木盒重新放回床榻邊,這才把錄鬼簿拿了出來。一頁頁仔細看過去,總算找到了寧辭的名字,後麵仍是空白,他還沒有投胎。

容煬的指間輕輕撫摸著黃紙上那兩個字,半晌,聲音低低的,像是情人間的呢喃:“你失約了,我不怪你。我會來找你的,寧辭,我一定會找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