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寧辭愣了片刻,留神去聽,果然是有腳步聲傳來。

他覺得那腳步聲像極了容煬的,不緊不慢,到了二樓似乎停了停,複又響起。往樓頂上來了。寧辭的脊背在那一瞬間僵直,往四處瞧,下意識地想找個地方藏匿起來。

四周都是空****的,並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若是此刻從樓梯出去,定會和來者正麵相迎,莫不是隻能從樓上跳出去?

寧辭識海中幾個念頭變幻著,卻還一動不動佇立在原地。那人走到樓頂來,委實不過片刻光景,寧辭卻覺過了許久一般。甚至胡亂地想到了不久前城南菜市口問斬的犯人,刀落的那一瞬,是否也和自己一樣覺得漫長。

由木階通往樓頂的門被推開了,寧辭不由自主地屏了氣息,來人卻並不是容煬。

寧辭覺得背上骨頭仿若被抽出了一根,撐著木欄杆喘了兩口氣。那提燈的老伯打量他一眼,語氣倒還算溫和:“小郎君,中天樓夜裏不許人來,你怎麽上來的?快些走罷。”

寧辭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來,他既害怕是容煬,眼見著不是他心裏卻又湧上無盡的,仿佛可以將自己吞沒的失落。勉力緩了緩,掏出一錠銀子來:“老人家,你且容我在這兒再站一會兒,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那老伯有些猶豫,似乎還回頭往木階看了一眼,最終還是收下了銀子,叮囑道:“那你可得快些。”

見寧辭點了頭,他提著燈籠,便又離開了。

寧辭說是要再站一站,卻也不知還能做些什麽,隻怔怔看著漆黑的城池。半晌,又下了樓,從城門出去了。

他失魂落魄地在官道上牽著馬晃晃悠悠地走了半個時辰,才忽然意識到這並不是回肁國的方向。

冬日的風從他麵上吹過,帶著刺痛感。寧辭覺得自己應該冷靜下來了,就如同他當日離開一樣。但另一個念頭,卻無法抑製得冒了出來。

我隻看他一眼便好,我隻偷偷地再看他一眼。寧辭想,今日是他生辰,他此生恐怕都無法再見到去歲漫天為他而來的星子,那至少再看容煬一眼,或許也不算太出格。

寧辭心中明白這不過是虛假的寬慰,又或許他原本就是這樣打算的,來中天樓也不過是個自欺欺人的幌子。然而無論怎樣,他已不由自主地翻身上馬,將錯就錯往堂庭山的方向去了。

深冬時節,山上草木仍舊茂密。一路上山都沒有遇見任何的阻礙,宮門口的道童都不知去了哪裏,神山禁地依然容他隨意出入。

寧辭在看見貪狼殿的飛簷時勒住了馬,將它拴在附近的一棵樹上,悄悄走了上去。

天色還未亮,帶著一層灰霧。寧辭小心翼翼地,害怕驚動了打瞌睡的值夜侍女,從殿後繞了過去。

他一顆心幾乎提在喉嚨口,慢慢靠近內殿。左邊靠近床榻的窗戶微微留出一條縫,有隱約的沉香氣透出來,那是容煬素來的習慣。殿內漆黑一片,寧辭想容煬應當是還睡著,然而走近了,他才發現,裏麵空無一人。

不在山上麽?寧辭將窗戶推開一些,翻進去,床榻上的錦被也齊整地疊著。他一下子無措起來。不知自己是該就此打道回府,還是找個地方等。正焦灼著,他突然想起了那個夢境,心念一動,從原路翻了出去,溜到了天樞宮。

他知道自己來對了,天樞宮裏,燭火在雕花的木窗上映出一個熟悉的影子來。

寧辭像受了蠱惑一般,站在一棵雲杉樹後,伸手虛虛描著那個輪廓。天一點點地亮起來,他想自己該走了,但總是挪不動步。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天樞宮裏傳來妥協般的一聲歎氣,因為靜,所以格外突兀。

緊接著,宮門被一小塊碎玉彈開了,容煬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地響起:“你還要站到什麽時候?”

周圍沒有其它人,是在說他無疑了。寧辭愣了一愣,猶豫著,還是走了進去。

天樞宮和他半年前離開時沒有任何分別,連他摹到一半的帖子都還在書案上擱著。容煬仍是一身玄衣,坐在桌邊,抬眸靜靜看著他,神情難辨喜怒。

寧辭默默在他對麵坐下,近鄉情怯一般,也不敢看他的臉,捧著溫熱的茶盞,萬語千言,什麽也說不出。

容煬倒是打量他半晌,用手輕輕扣了扣桌子,開口第一句話卻是:“怎麽瘦了這樣多?”

寧辭隻覺心中酸脹,低頭喝了口茶遮掩過去,也不回答,輕聲問他:“你何時知道是我的?”

“你當堂庭山是什麽地方?”這個時辰,慢慢有侍女在走動了,但並沒有人往天樞宮來。容煬偏頭看著窗外,道:“當日自己說不回來,怎地又反悔了?”

寧辭無言以對,他本就是為了見容煬一麵來的,如今見到了,似乎也該夠了。想了想,幹脆起身欲走。容煬卻眼疾手快地把他肩往下一壓,皺眉道:“脾氣愈發好了,卻是一句都說不得了。”

寧辭用力咬著唇角,仍是沉默著,容煬見他這樣情狀,到底不忍心,緩了語氣道:“這又是做什麽?倒像是誰給你委屈受了......真是受了委屈?”

容煬隻當他在京中過得不好,雖覺得不應該,還是伸手像小時候一樣揉了揉寧辭的頭發:“真要有什麽難言之隱,隻管告訴我。你自五歲起,便是我哄著長大的,我就是再氣,也不可能當真不管你。”

容煬掌心的溫度,像一團火種一直從心間燒過,讓他無法自持。寧辭隻覺腦中嗡地一聲炸開,他所有的躲避,苦苦的壓抑,在這一瞬間煙消雲散。他悲哀地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他實在太高估自己而低估容煬了。從他決定見容煬一麵開始,或者更早一些,從他離京開始,他拚命隱藏的貪戀再次一點一點積聚起來。

他早就應該知曉,他真的見到了容煬,也不會滿足,想要的隻會更多。分別的半年,不過讓他麵對容煬時,非分之想更濃。

寧辭想自己原來是自私的,他或許是不夠愛容煬,否則,為著容煬好,他都應該繼續將**埋於心底。而不是像此刻一般,所有的冷靜,所有在告訴他不應該的理智,都如長提潰於蟻穴。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厭惡著自己,又還是克製不住地抬起頭,雙眼通紅地看著容煬:“我做錯什麽,你都能原諒我麽?我想要什麽,你都給我麽?”

容煬隻覺他這話問得奇怪,心道非要走的是你,回來的也是你,真要有什麽隱情,何不早些告訴我?卻看他渾身都微微顫抖起來,雖還有氣,倒是心疼更多一些。用拇指摸了摸他的眼瞼,道:“是。都原諒你,都給你。你便是想要堂庭山,也......”

他話音未落,寧辭已猛地拽住了他的手。極其用力,指甲想要扣進他的肉裏:“容煬。我不想要那些,我隻想要你。”

他心下一橫,迎著容煬微微驚訝的目光,貼上了他幹燥的嘴唇:“當日,你說希望我畢生得償所願,我唯一的願,就是你。”

容煬沒有推開他,因著太詫異了。一向從容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有些無措甚至空白的神色。

寧辭見他神色,苦澀一笑,他想,容煬這樣,大抵是不會接受他。可他又覺得這樣也好,心中反而無比平靜,從他生了妄念起,從未這樣痛快過,仿佛就此斷送一生也值得。於是隻貪婪地又碰了碰容煬的唇,然後鬆開手,退後一步道:“星君,是我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