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容煬一時仍然沒有反應,隻喉結上下動了動,寧辭想,他們這麽多年一起長大的情誼在,容煬縱然不能接受他,多半也不會真的拿他怎麽樣。倒不如自己識趣些,走罷。

這樣想著,便默然起身往門邊去。到了門口,方推開殿門,又忍不住回頭看容煬一眼,心想,這當真是最後一眼了。

容煬卻似剛回過神來,遠遠一抬手,殿門又合過去了:“你又跑什麽?”

寧辭站在原地,容煬的溫度似乎猶在,他忍不住抿了下唇:“我......”

容煬蹙眉看他,末了招招手,無奈道:“你先過來......叫你過來,別愣著。”

寧辭於是老實回去桌邊坐了,看他一眼,又低下頭。容煬其實心下也沒個主意,他從前雖也偶爾覺得寧辭行為奇怪,但並不知道他懷的是這份心思。想了想摸了下自己的嘴唇,先問他:“是我理解的那樣麽?”

寧辭嗯了一聲,低低地叫了一句他的名字:“是。我這一生的妄念,都在你身上了。”

容煬打量他一眼,倒是沒說什麽,隻啜了口茶,沉默了片刻道:“幾時開始的?你住到天樞宮來,當日又一定要下山,便都是因為這個?”

寧辭點點頭,看著自己麵前的桌子,似要盯出一個洞來,又輕聲道:“我也不知道何時開始的,總有個一兩年了。”

容煬眼角跳了跳,心道一兩年前寧辭才多大,自己還一直拿他作孩子看。但見他如今低眉順眼的樣子,倒是格外可憐,也不忍心再問下去了,揉揉眉心隻道:“遇著事情就跑,我從前卻不是這樣教導你的。”

寧辭不知怎樣回答,他衝動之下的一腔孤勇已經耗盡了。隻仍垂著頭,略顯纖細的脖頸上,淡青色的血管從雪白的衣領中露出來。容煬微微歎了口氣道:“日夜兼程這幾天,想來也累了,自己先回內殿歇一會兒罷。”

寧辭聞言,這才抬眼看他。不明白容煬是怎樣知道的,又忽然想起了中天樓上的腳步聲,雖然不敢相信,還是猶豫著問他:“是你麽?”

他問得不明不白,容煬卻聽懂了:“是我。”

寧辭甫一出京,容煬便知道了。聽他的方向,估計是往申城,想一想,自己便也去了,還比他先到半日。隻是他看著寧辭上了中天樓,到底還是為他執意下山的事情生氣,走到二樓,最後也還是沒上去見他。可又擔心他真在上麵站一晚上,著了涼,便讓守樓的老人代替自己上去,隨便找個理由,叫他下來,自己便走了。

隻是他沒有料到,寧辭會突然跑回堂庭來,實則,容煬也不過比他早回來一個時辰。更不知道,會引出這樣一番因果。

容煬也不問他是怎麽知道的,有寧辭方才那一番舉動在前,其它的,一時倒無關緊要了。便還是道:“你先進去吧。內殿被褥也是一直都備好的。”

“那你呢?”寧辭不知容煬現在到底是個什麽意思,和他預設的不大一樣。

容煬道:“我得想想。”

“想什麽?”寧辭固執地看著他。

“想你,想我,想我們。”容煬看他還是坐在那裏,索性站起身,握了他的手腕,把他帶到內殿:“自己歇一會兒,這麽大的人了,也不用我哄著睡了......別看著了,我不走,就在正殿,你讓我靜一靜。”

他說完,點了安神的香,帶上門,出來了。

容煬回到桌邊坐下,才發現自己掌心全是汗,他並不像所表現得那樣鎮定。他咬了下舌尖,疼痛可以讓他更冷靜一些。

他一手支著頭,想自己為何原來不曾洞悉過寧辭的想法......

容煬憶起,自己在很小的時候,是祿存還是其它某位星君曾說過,他是所有星君裏,最接近人的一個。但他畢竟不是真的人族。

他無父無母,長在神山上。杜若恒待他好,但更多是教導,侍從們對他,是且敬且畏。容煬誕世起,瞧著人世癡兒怨女,情愛紛爭,可從未真的涉足其中。人族,似乎生來便無師自通地掌握種種情感,而容煬不是。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隻是一個冷眼的旁觀者。

他平生第一次真正知曉至親之情,或許是寧辭在山下神廟中,喚他那聲哥哥,再往後寧辭長大,也成為他唯一的摯友,而在寧辭觸碰到他的唇之前,他哪怕見過,也不曾真的明白原來還有一種情,是不同的。

現下他知曉了,容煬想,寧辭剖開了心事,那麽他呢?他對寧辭又是如何的呢?

容煬回想著他們相處的點滴,他從追兵手中救下寧辭,將他帶回長明宮。同食同寢,如影隨形地長大,堂庭這樣寬廣,這樣多的侍從,但其實隻有他們倆,可以互相取暖。在那樣漫長的歲月間,他們以對方的悲喜為悲喜......所以他才會在寧辭說要永遠離開堂庭時,那樣惱怒,或許是覺得背叛,更多亦是擔憂。

寧辭回京之後,容煬一直安排了人在他身邊,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再每日用紙鶴送回堂庭來。撤了守宮門的道童,隻怕寧辭哪日想回來,自己也數次下山,在寧辭不曾留意的街角,遠遠地看他一眼......

光透過雕花的窗戶在桌上投下斑駁的印記,容煬用手指無意識地在上麵畫著圈,他問自己,如果有一個人,必須時時刻刻放在身邊才安心,那到底是種什麽情?

寧辭自從起了妄念,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如今說出來,一瞬痛快之後,容煬這樣的反應,又讓他再次忐忑起來。

但他的確太累了,內殿的沉香氣,與容煬身上的很像。他坐在床榻邊,斜靠著床柱,胡思亂想著,竟然真得睡了過去。

在醒來時,寧辭發現自己躺在**,錦被邊都壓得嚴嚴實實。容煬坐在內殿的桌案邊,大概是在批公文。已是日落時分了,內殿點了燈,暖黃的燭光,似明似暗,讓他有一瞬的恍惚。

“睡了這麽久,可見是累了。”容煬察覺到他醒了,從桌案邊繞出去,拿了外袍給他。“餓不餓?給你備了甜粥,隻怕又涼了,我讓人再去給你熱一熱。”

寧辭觸及到他微涼的手,猛地想起自己睡著前說了什麽,又做了什麽。心神一晃,沒接衣裳,倒是攥住了容煬的手。容煬愣了愣,臉上浮現出一個笑意,慢慢但不帶遲疑地回握住他的手。

寧辭方才不過情急之下的舉動,如今,容煬隻輕輕一握,他覺得五髒六腑頃刻間都燒成了灰,死死看著容煬:“你......”

“我答應你了。”容煬捏捏他的手指,微笑道:“你該早些告訴我的,也用不著一個人憂心。我一早便說過,你想要什麽,都可以給你,包括我在內。”

容煬已然想明白,世間種種情愛,原本便是一脈相通的,而他的所有情,早已給了寧辭了。

“是我不好。”他揉一揉寧辭的發頂,溫聲道,“從前不知道,讓你難受這麽久。往後不會了。”

寧辭聽他這樣講,聲調溫和,眼尾忍不住紅了,一滴水,從左眼滾落出來。

“這又怎麽?答應你了,倒哭了?”容煬一愣,伸手用掌心擦掉他的淚,有點好笑道,“多少年沒見你哭過。喜極而泣也不能這樣嚇我。”

寧辭不說話,咬著嘴唇,囫圇地抹了下臉,低下頭。

容煬覺出一點不對來,因著寧辭坐在床沿,便索性蹲下來,微微抬頭,有點心疼地看他:“乖一點,不哭了,到底怎麽了?”

“......是我對不住你,你不該答應我的。”寧辭沉默半晌道,他覺得自己惺惺作態,對自身的厭惡簡直達到了頂點,還是強撐著一句句說下去,他甚至隱隱希望,自己說完之後,一切可以當做沒發生過,容煬依然安穩做他的星君:“我會老,會死,到時候,你怎麽辦?”

“我道是什麽,就為了這個。”容煬鬆一口氣,“你方才卻不是這樣說的。如此反複,也不是我教導你的。”

“我不曉得你會答應我。”

“那你是指望我,把你趕下山去麽?”容煬伸手摸摸他的臉:“我卻舍不得。”

“寧辭。”容煬輕聲叫他,“你不必介懷那些。我當年見你,你還是個孩子,粉雕玉琢的一張臉,那時我便知道你生得好。但皮囊,我其實素來是不在乎的。答應你,也不過是因為,你是你罷了。我本不想現在提這些,但你若因此憂心,我們也不必避諱。”

容煬托起他的下巴,直視他的眼睛:“靈的壽命是永恒的,與日月同存,星輝同在,但人有生老病死,這些我知道。可這些亦不是問題,我既然答應你了,便會一直陪著你。我會和你走完這一生,等有一天你離開了,我親手送你進棺木,將你葬在堂庭。然後,我就等你轉世,去找你。”

寧辭怔怔看著他,容煬直起身子湊過去,學著寧辭的樣子,亦輕輕碰一碰他的嘴唇:“好些了麽?”

寧辭傾身抱住了容煬,胡亂說著對不住他,又小聲說愛他。

容煬隻溫柔地環住他的脊背,貼在他耳邊,聲音輕而堅定:“我不管你的一生有多長,但是我這一生中,絕不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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