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寧辭回京的第二日,寧徽下旨封他為平興候。

不過他的爵位如何其實並不重要,肁國朝堂上下都明白,若是等個幾年,寧徽後宮的妃嬪們仍然沒有誕下孩子,寧辭遲早會被封為太弟。如若不出意外,他便會是肁國一下任的統治者。

正因如此,寧辭在京城東麵的府邸,自他住進去,便日日都是賓客如雲,門亭若市。寧辭在堂庭十餘年,其實並不慣人情交際。但來往訪客,皆是朝中大臣,戰亂中於肁國有功之人,他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應付。

不僅如此,寧徽也有意讓他接觸朝中各種事務。既為了讓他立威,也為了讓他熟悉整個國家的運作,盡快成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寧辭心中對此可有可無,甚至是隱隱抗拒,但他沒有推脫的理由,這是他的責任,隻能硬著頭皮一件件地扛下來。

起初是艱難的,但借著寧徽不時的提點,總算逐漸邁上正軌。這些年在堂庭,容煬給他的教導,讓他看的書,也都慢慢地派上了用場。

當他總算將千頭萬緒理出規律,從眾多事務中抽身出來,已是三月之後了。

那時,他剛剛將一樁官員行賄的案子了解,數額倒不算太大,但是牽涉眾多。移交了禦史府,寧徽又下令,讓他督辦。前前後後,折騰了半個來月的時間。寧辭見過寧徽從宮中回去,隻覺周身疲乏不堪。但念及手上一時再沒有積壓的事務,也勉強覺得鬆了口氣,囫圇地睡了一覺,醒來已是未時,聽窗戶外,竟是淅淅瀝瀝地下起了秋雨來。

雨下得不大,寧辭沒了睡意,索性披了件衣裳,繞著府邸閑逛。這處府邸曾經是他某位叔伯的,寧徽又著人加緊修繕了一番,在隻有他一個主子的情況下,委實算太大了。隻是寧辭在這裏住了將近兩個月,卻也一直沒有仔細賞過,如今細細看來,卻又不免將它處處與堂庭相較。不過各有各的意趣在,但寧辭總覺得不如,他自己其實也明白,差的並不是外物。

從前庭的假山旁走過去,就撞上了府內的總管楊呈。他是當年伺候過寧辭母後的舊人,在戰亂中留下一條命來。後來寧徽在南麵登基,他便逃了過去。說是為人穩妥周到,所以寧徽又讓他來了這裏。

“侯爺怎麽在雨裏走?”他見著寧辭,忙慌慌地撐傘替他擋住雨,“丫頭們定是犯懶去了,奴才下去教訓。”

“我想走一走,讓她們不必伺候的。阿公不用責罰。”寧辭見他替自己撐著傘,半個身子都露在雨中,念他年邁,便往廊下避雨的地方去了。

楊呈一麵讓人拿了手巾,替他擦拭身上的雨水,一麵又道,侯爺午膳未用,定是餓了,急急地讓東廚預備吃食。原本安靜的侯府,頃刻間,變得熱鬧起來。

“我沒什麽胃口。”寧辭攔住他,想了想道:“阿公替我備輛馬車罷。”

寧辭去了貪狼星君殿。

京都的有兩座星君殿,一座是原有的,在西麵的小山上,另一座新修的,離他的府邸不遠,寧辭去的便是這一座。

到了那兒,雨倒是下大了,寧辭讓兩個侍從在附近找個茶館等,自己撐著傘下了馬車。

這座星君殿修好不足半月,隱約還能聞見漆樹汁的味道。殿前的銅門緊閉著,它並不供百姓參拜,鑰匙隻在寧辭手裏,這是他回京以後唯一主動向寧徽要的。

他開了門進去,在正殿點燃了燭台。這裏沒有塑像,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梨花木的桌案。寧辭從下麵拖出一個木箱子,裏麵放著熟宣紙和筆墨。

到了暮色時分,他已在宣紙上粗粗地勾出了一個輪廓。寧辭想起自己曾對容煬說,能繪得像是百倍千倍,實在不是一句假話。隻是再像也沒用,容煬總不能從畫上走下來。

他看著簷下的雨水,落在樟樹翠綠的葉子上,覺得忙倒也有忙的好處,至少可以讓他少惦念容煬一些。他心中默默歎了口氣,將畫紙收起來,卻發現宣紙一角,有一片墨色暈開。他遲鈍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果然摸到了水痕。

從貪狼殿中出去,天已經徹底黑了。兩個侍從一步都沒有離開,一直在殿門前等著。寧辭上馬車時,看見街拐角處有個人影,有些像容煬。寧辭一愣,但再看,卻又不見了。寧辭心道,自己的確太想他了。

“你們替我辦件事。”馬車行至侯府前,寧辭對那兩個侍從道。

“侯爺盡管吩咐。”

“也不是什麽大事。”寧辭垂眸笑了笑,“替我留意著,若是哪個郡縣出了妖邪之事,及時通傳我便是了。”

侍從點頭應了,有點好奇地打量他一眼。這樣的目光,自他回京都以來,已經見過了很多次,有不少人都知道,他這十一年在堂庭山,是星君養大的。世人無一不對神山好奇,傳說也很多,但涉及星君,誰也不敢直接問,寧辭也從來沒有提過任何有關堂庭的事情。

在寧辭吩咐下去十天之後,便傳來了消息,距離京城不遠的一個郡,有狐妖出沒。

彼時寧辭剛剛下朝,在侯府大門前聽到這個消息,馬都沒下,一拉韁繩,便朝著那郡縣的方向去了。

他一路上,又想不如還是回去,心中掙紮著,兩個時辰,卻也到了。進了城中,打聽狐妖的事,城中百姓說,妖已經被收了,堂庭來的仙人似乎還沒走的。

他順著百姓指的路到了那處宅子附近,找了間酒肆去了二樓,往宅子裏看,沒有見到容煬。來的不過是堂庭山的幾個侍從,這樣小的妖,用不著星君下山,寧辭是關心則亂,才忘了這一點。

那幾個侍從原在宅中說話,不知怎地,其中一個忽然抬起頭來,正巧看見了他。寧辭眼瞅著躲不過,容煬也不在這裏,便下樓去了。

“小公子怎麽在這兒?”那幾個侍從也來了酒樓下。

“如今卻不是小公子,是平興候了。”另一個侍從道。

眾人皆笑起來,寧辭原想問他們如何知曉,最後也沒有開口,隻是道:“堂庭山上大家可都還好?”

“都好。”他們點頭,其中一人又道:“小公子得空也回堂庭看看吧,您這一走,山上卻是冷清了許多。”

他們隻知道寧辭回京城,並不了解當日發生的事情,故而有此一說,寧辭也隻笑笑,含糊過去。又略聊了幾句,他們要回堂庭複命,便各自又散了。

那夜,寧辭做了個夢,夢見容煬,卻不是在貪狼殿,是在自己住的天樞宮。他什麽也沒做,隻是靜靜坐在內殿的桌案邊,似乎呆了一整天。夢裏自己就在他身側站著,但容煬一次都沒有回頭。

寧辭離開堂庭以後,第一次夢見他,清晰地知道那是夢,也仍然想看得更仔細些。被侍女喚醒時,還帶著點怒氣。侍女嚇得慌張跪下去,寧辭倦怠地擺擺手:“你出去罷。”

是他自己起了貪戀,何必和不相幹的人置氣。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京中落下第一場雪,又已經是歲尾了。

寧徽自然記得他生辰,說是收複京城後的第一樁喜事,又逢年節,自是要好好操辦一番。又問他想要什麽,寧辭脫口道想看星落。見寧徽詫異地看他,反應過來,笑一笑,說臣弟沒什麽想要的,王兄安排便好。

那時,離除夕還有三天,寧辭從宮裏出來,侍從在前方替他提著燈籠。他看著漫天的星鬥,決定再去一次中天樓。

因著宵禁,城門已經關了,寧辭拿令牌讓守門的將士開了城門。待他回來,寧徽必然是會追究的,但他一時,也不想理會這些了。

他路上沒有停過,日夜兼程,在歲除那天夜裏,到了申城。

相較一年之前,申城似乎並沒有什麽變化。寧辭循著記憶,走到了中天樓。

他將馬拴住旁邊的柱子上,想自己要怎麽上去,卻看見門縫中有隱約燭光透出來,木門隻是虛掩著的。

寧辭伸手推開,沿著木階走上去,裏麵空無一人。他到了樓頂,倚著欄杆往外看。自然不可能看見星落。倒是遠處,有幾盞祈明燈在黑色的天幕中晃晃悠悠地飄。

寧辭看著那些燈盞越飄越遠,最後消失不見。沒有容煬,這個樓其實並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他低頭苦笑了一下,正在這時,身後的木階上,傳來了隱約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