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肁國與彥國持續了十一年的戰亂,總算以肁國收複王城為標誌,暫時畫上了句點。

信箋傳來的第二天,朱雀鳥帶來了寧徽的拜帖,請求上堂庭山。

“想來是為了小公子的事。”白術感慨道:“如今肁國剛平,朝堂之中必然諸事未定,安王卻還親自來堂庭接幼弟回京,到底是兄弟情深。星君,肁安王已在山下候著了,奴婢現下宣他上山嗎?”

“接寧辭回去?”容煬眉頭微皺,低聲道,“何必這麽急。”

當年寧辭到堂庭時,他曾向杜若恒承諾過,待肁國得勝,收複王城,便會送他離開。可如今,真的到了這一日,他卻......容煬歎了口氣,半晌擺擺手:“宣吧。”

寧徽年紀尚不到而立,然而經年戰亂,饒是帝王臉上,也不免留下了風霜。容煬垂眸打量著他,試圖從寧徽臉上找出與寧辭的相似之處,但除了一雙眼睛,兄弟二人其實並不太像。寧徽麵容堅毅,而寧辭的相貌要柔和許多。

“安王請起吧。”容煬收回視線,淡聲道:“賜座。”

“謝星君。”寧徽起身落座,心中微有些訝異。來之前,他並未想到貪狼星君竟是這樣清俊的年輕男子。

容煬示意侍女送去茶盞:“不知安王今日上山,所謂何事?”

寧徽微怔片刻,他以為自己上山緣由,貪狼星君自是明了,不過既有此一問,他便也一五一十道:“不敢擾星君清修,今日上山,乃是為幼弟之事前來。當年母後與幼弟被敵國追殺至堂庭,幸得星君相救,保全我寧氏王族血脈,肁國上下皆不勝感念星君恩德。我已命人在肁國各郡縣,廣修貪狼星君殿。隻是現下肁國戰亂既已平息,也不好讓幼弟再繼續叨擾星君,我此來便是接幼弟回京都。”

容煬端著茶盞的手僵了一下,低頭輕輕吹了吹,卻也沒喝,良久方道:“星君殿,就不必修了。肁國剛剛平定,百廢待興,這樣勞民傷財的事情,能省則省,況且敬與不敬原是心意,並不在外物。至於接寧辭回宮一事......你們兄弟二人多年未見,他也離開京中多年,回去看看也是應當。”

他放下茶盞,在桌案上發出輕微的一聲響,對白術道:“寧辭在藏書閣?叫他過來吧。”

侍女並沒有告訴寧辭是何事,因著到了門口,他喚了一聲容煬,才察覺到殿內多了一個人。

整整十一年的分離,寧辭當時年紀又小,其實已經不大記得寧徽的模樣。但他還依稀認得寧徽衣服上肁國的龍紋,猶豫片刻,遲疑道:“王......兄?”

寧徽在看見他時,已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聞言,喉結上下動了動,大步走過來,握住寧辭的手臂,上下打量他,半晌道:“都已經長這樣高了。我當年離京之時,母後抱著你送我出城門,我隻道最多一年半載便可得勝凱旋,沒成想......這些年沒能看著你長大,實在是王兄對不起你......”

終究血濃於水,寧辭甫一見麵時,還有些陌生感,可見寧徽如此,眼尾也紅了:“王兄為肁國,為百姓出生入死,哪裏會是對不起我。這些年,我在堂庭山很好,是王兄受苦了。”

“你我兄弟何須這樣客套。”寧徽很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車馬已停在山下。其餘事情,我們回去再細說。你先拜謝星君這些年對你的收留撫育之恩,再同我下山罷。”

寧辭愣了片刻,情不自禁地轉頭去看容煬。容煬對他微笑道:“安王既然親自來了,我也知道你一直念著故土,便回去看看吧。過半個月,我再讓人接你回來。”

“貪狼星君?”寧徽聞言詫異地看了容煬一眼,複又垂下頭去。覺得事情似乎與自己來時預料的不大一樣,斟酌著道:“星君願留寧辭在身側,是我肁國之福。隻是,當年戰亂,其餘叔伯兄弟皆已不在人世,我又於子女緣分上單薄,雖已立後,多年來,卻並未得一子半女。寧氏王族血脈,便隻剩下我和寧辭。寧辭此番隨我回去,自然是常留京城,亦可安定民心,這也是他身為王族應擔起的責任。況且,當年寧辭留在堂庭,是星君仁愛。如今,卻再沒有壞了神山規矩,讓星君為難的道理。”

“我並不為難,堂庭山的規矩也素來都是我說了算。”容煬麵色不改,“肁國王城距堂庭,快馬加鞭,不過三日之遙。肁國若需要,寧辭隨時都可以再回去。至於長住何處,我想安王也可以聽聽寧辭自己的意思。”

白術心中隻道不好,方才宣寧徽上山時,她已問過容煬,是否去請寧辭過來,容煬說再等一等。那時她便知道,容煬隻怕是不願讓寧辭走。後來人來了,她以為容煬想通了,卻沒想來這樣一出。寧辭自方才起,便一直怔怔看著容煬,她想小公子定然是願意留在堂庭的,隻是這樣一來,巨門星君那裏,又不知道該怎麽交代了。

她正憂心忡忡地想著,寧辭卻開了口,聲音輕而堅定:“我本凡夫俗子,機緣巧合得星君庇蔭十餘年,已是大幸。回京之後,我必日日焚香祝禱,願星君喜樂長安。”

容煬倏而變了麵色,他本想他們自小一起長大,十來年的情誼在。但凡他語氣有一絲猶豫,自己無論如何都可以留下他,誰知,他竟然直接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容煬擱在桌上的一隻手微微捏成拳:“寧辭,你......”

寧辭避開了他的眼睛:“今日一別,再見隻怕不易,還望星君珍重。”

他說著,似要跪下給容煬行禮。容煬隻覺心中騰地起了一股火,他許多年沒有這樣生氣過。上一次,仿佛還是十一年前,寧辭被白芨私自扔下山去。

容煬一下子站了起來,定定看了寧辭一眼,語氣冷冷地沒有溫度:“既是如此,我便不留你了,早些下山罷。”說罷,拂袖而去。

場麵登時靜了下來,容煬一走,殿中的目光全部匯聚在寧辭身上。他置身風眼,卻是最平靜的一個。

“小公子......”白術遲疑著叫他一聲,“可需我著人去給你收拾行李?”

“白術姐姐,這些年,勞煩你了。”寧辭勉強笑一笑道,“行李便不用收了,我這些年所有,無一不是容煬給的,沒有帶走的理由。隻是怕日後他看著心裏不爽快,姐姐燒了罷。”

旁邊寧徽也一臉擔憂的神色,寧辭道:“王兄在此等一等,我去道個別,便與你下山。”

寧徽好似想要說什麽,但最後,隻是點了點頭。

容煬立在窗前擦著天樞劍,聽到寧辭的腳步聲也沒有回頭。

“容煬。”容煬沒有回答,寧辭又輕聲叫了句:“哥哥。”

“這又不是一口一個星君了。”良久,容煬的手頓了一頓,“我又不是不許你回去,你對堂庭,就一點留念都沒有嗎?”

這次換寧辭沉默了,容煬輕輕笑了笑,不見得愉悅:“我原本便不是你哥哥,外麵那個才是。”

寧辭垂下眼睛,他想容煬若真是他哥哥,若他還能把容煬隻當哥哥看待,他卻是不會走的。得知肁國收複王城那一日,他便知道大概不日就會有人來接自己回去。

寧辭一宿未眠,他想這或許是命定,當他覺得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便來了這樣一個離開容煬的機會。誠如他對白術所言,他這些年所有,全是容煬所給。而他能給容煬的,大概隻有這個,離他遠遠的,將自己的感情藏起來,至少不會害了他。

兩人靜默半晌,容煬道:“我最後問你一次,你改主意了麽?”

“沒有。”

“好。”容煬有些疲憊道:“你既然這樣想走,那說了不回來,就真的不要回來了。你走吧。”

寧辭抬起頭,他想再看容煬一眼,但容煬從始至終都背對著他,他在門口又立了片刻,掩上門離開了。

容煬一直安靜地站在那裏,中途白術來了一次,告訴他寧辭已經下山了。然後又悄悄退了出去。

內殿隻剩下他一個人,從來沒有這樣靜過,又好像本該這樣靜。

山道下,一列車馬向著肁國王城的方向駛去。

寧辭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堂庭山,他生活了十一年的地方。他覺得容煬似乎也在山巔看著他,但他知道,那隻是自己的幻覺。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寧辭告訴自己,他們有很好的過去,已經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