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寧辭又回到了那個巷子裏,他覺得自己似乎走錯了,但也不擔心,因為知道容煬定會在身後跟著他。
巷子窄而昏暗,隻有兩旁酒肆從牆頭上透過來的微微燭火。寧辭似乎帶著一點氣惱,一路走得飛快,等察覺到那古怪的聲音時,已經到了巷子深處。
那是衣料摩擦的聲音,壓抑的喘息聲,男子低低的笑聲......是笑聲麽?或是在哭?寧辭分辨不清。他忽然發現原本應該跟著自己的容煬不見了,寧辭有點慌起來,他想自己應該去找容煬,卻又看見不遠處的巷子裏有兩個糾纏的人影。
他們在幹什麽?痛苦而又歡愉。容煬呢,容煬又去了哪裏?
寧辭不由自主地向那兩個人影走近......其中一人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步伐,抬起頭來看他。寧辭被嚇得退後一步,月光清晰映出他的麵龐,是容煬。
他衣衫不整,露出白皙的半個胸膛,上麵帶著一點汗珠。他懷裏半摟著一個人,一個男人。他們下半身糾纏在一起,那個男人的手臂還掛在容煬的脖子上。
你怎麽在這裏,寧辭詫異而又莫名憤怒地問容煬,這人是誰?
容煬笑了,道,是你啊。
那男人轉過頭來,寧辭看見了自己的臉。
寧辭怔住了,像被釘在了原地,那男人的目光,卻隻是從他身上淡淡掃過,又笑著去看容煬。
容煬一隻手握著他的腰,順著他的腰線滑過,另一隻手貼著他的臉,用拇指輕輕摩挲著他的下頜,然後那個男人,或者說是他自己,慢慢貼過去,吻住了容煬的唇......
寧辭猛地驚醒坐了起來,這是貪狼殿的內殿,他們已經回來了。
他的心髒突突地跳個不停,喉結上下動了動,一頭的冷汗。
這樣大的動靜,容煬亦醒了,雖然還有些迷糊仍是溫聲問他:“做噩夢了?”
寧辭倒寧願那是一個噩夢,或者那本就是一個噩夢,他以前並不知道,自己心底深處的念頭,原來是惡的。
他含糊地應了一聲,躺下去,悶悶地叫了聲哥哥。
容煬探過手來,仍像幼時一樣拍著他的背:“睡罷,沒事,哥哥在這兒......”
寧辭沒有再說話,隻覺容煬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仿佛可以將自己的魂魄都灼燒起來,但他一點都舍不得挪開。寧辭微微睜開眼睛,用視線勾勒著容煬的臉,他明白了自己的心,前途卻仍如此刻暗夜,混沌不見天日,無聲地歎了口氣,半晌無眠。
容煬踏出殿時,寧辭已在殿前練了半宿的劍,劍意淩厲,連帶著雲杉的樹葉都落了一地。
白術帶著幾個侍女,送早膳過來,對容煬道:“小公子隻怕是寅時未過便起了。”
“到底又長了一歲,倒是勤勉了,小時候讓他練劍,還要哭鬧的。”容煬唇角帶一點笑意,又朗聲對寧辭道:“行了,歇一歇吧,去換身衣裳,早膳都備好了。”
寧辭聞聲回過頭,見容煬一身玄衣,負手而立,衣袖處繡著細密的暗紋,在清晨日光的照耀下,微微帶著點亮。他背後便是貪狼殿,他是整座神山的主人。
寧辭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昨夜那個旖旎的夢境。
容煬能度他,可若是容煬知道了,會度他嗎?他又真的能將世人供奉於神殿上的星君,扯入紅塵中麽?自己的一腔情意,其實該是渺小的。
寧辭自上堂庭以來,忽然第一次這樣清晰地意識到他和容煬是不同的。他能遇著他,不過是命運巧合,因緣際會,這已是他的幸,他不該再奢求更多。
“這是怎麽了?”容煬見寧辭良久都沒有反應,走過來,順手擦了擦他額角的汗,“練劍練傻了?”
“沒,沒什麽。”寧辭看著他的臉,心中忽然湧起一股惶恐來,拿過他手裏的雪白的手帕,“我去換衣裳。”
寧辭回到正殿時,容煬還沒用膳,一直等著他。
聽見他的腳步聲,便放下朱雀送來的信箋,推過去半碗小米粥,道:“溫度正好。”
寧辭接過來,笑了笑,盡量做出和平時無異的樣子,慢吞吞地喝了半碗粥才道:“我想換個殿住。”
容煬有點詫異地看他:“換個殿住?”
“嗯。”寧辭盡量直視他的眼睛,做出坦**的樣子來:“你前日在中天樓上不是說,我十六成丁,是大人了麽,老挨著你睡也不像話。”
容煬放下筷箸,打量他道:“不做噩夢了?”
“你不要總提這個。”寧辭笑一笑,又夾一片醬瓜放在容煬碟中:“我要是害怕,便又搬回來唄,難不成你到時候不許?”
他裝得太像,容煬隻當他一時興起,便答應了。
“小公子要換個殿住?”用過早膳,寧辭去了藏書閣,容煬便讓侍女叫了白術來。
容煬點點頭,用狼毫沾了朱砂批閱晚些要送下山的文書:“少年心性,他既然想換,就依著他罷。”
“那奴婢待會兒便吩咐人將鬥魁殿收拾出來。”寧辭一直隨容煬住,隻短暫在鬥魁殿呆過幾天。
“鬥魁殿遠了些,也不夠大。”容煬頓住手,仔細想了片刻道:“天樞宮吧。”
白術愣了愣:“天樞宮?”
堂庭山上各殿各宮的位置,無一沒有講究,天樞宮地位僅次於貪狼殿。便如夷玉山的天璿宮,常右山的天璣宮......白術私心裏按他們妖族的規矩思量,若是來日星君能覓佳偶,方能住進裏麵。隻是自巨門星君起,所有星君都是孤身一人,就一直封存著。
“有什麽不妥?”容煬玩笑道,“莫不是你想去住?”
“奴婢決計不敢有這個心思,隻是覺得不太合規矩。”白術漲紅了一張臉,急忙撇清道。
“沒有便沒有,你這樣慌慌張張地是做什麽?”容煬奇怪地瞥了她一眼,笑道:“既然是空著,便給了寧辭也無妨,哪裏有那麽多的規矩。”
白術心道是自己想岔了,若說規矩,自寧辭五歲到了堂庭,便沒有一處是合規矩的,於是點頭應道:“奴婢知道了,立刻便著人去辦。”
寧辭那晚便搬到了天樞宮中,容煬甚至讓人將他用慣了的桌案都一並搬了過去。他獨自躺在床榻上,覺得前所未有地不習慣,翻來覆去,一直折騰到了四更天。
他一度想回貪狼殿看看容煬,又在要踏出宮門的那一刻,停住了。失魂落魄地回到床榻邊坐下。昨夜的夢境一直折磨著寧辭,不敢靠著容煬睡,覺得那是在玷辱他。
夜深人靜之際,意誌似乎格外薄弱,他會做那樣不堪的夢,也怕自己會將心底那些不堪說出來。容煬會是什麽反應呢?答應他,推開他?
寧辭自認無法承受容煬的拒絕,可他也不敢要容煬的應承。
寧辭借著燭火的光去看自己的手掌,他隻是世間最普通的凡人,會老,會死,而容煬是永恒的星君。自己能活過百歲,也要靠老天垂憐,但那與容煬而言,也不過蜉蝣一瞬。
寧辭想,一個老去的舊友,對容煬而言或許隻是遺憾,如果換了更親密的身份,容煬日後又該怎麽麵對?
他從前並不考慮這些,不過是由愛生怖。原來所謂成人,也不是因著年歲增加,若他沒有堪破自己的心意,大約仍能自在如往昔,而此刻心中有了牽掛,想得更多,仿若瞬間便進入了人生的下一個階段。
寧辭反複在心中對自己道,現下已然是最好的局麵。他憶起容煬昨夜哄他入睡,一如幼時,容煬仍拿他當小孩子,當弟弟看待。寧辭睜大眼睛看著床榻上垂下的繁複花紋,撐過去那一點酸澀之意,他想自己理應心滿意足了,這是一個合適的身份,他應該繼續維持下去。
窗間過馬,跳丸日月。
仿佛昨日才立了春,恍惚間,又已經是夏末了。
夏夜的星星總是格外的明亮,寧辭手枕著頭靠在雲杉的樹幹上,看白術拿著山下送來的信箋匆匆走進貪狼殿中。
這半年裏,除了換到天樞宮去,寧辭平日裏還是裝得和往常無異。
容煬仍然指點他練劍,白日裏容煬批閱公文,他亦拿了書,去旁邊看。有時容煬下山去了,不管多晚回來,他都坐在樹梢等他。他依然同他說笑,依然撒嬌弄癡,盡量不露破綻地按過去的方式和容煬相處。
時間長了,有時,寧辭覺得自己幾乎都可以被騙過去了。但更多的時候,他一身冷汗從睡夢中醒來,覺得仿佛置身熾火之上,他似乎要撐不下去了,可更怕燙著容煬,隻能一天天地熬著。
“小公子。”
白術的聲音打斷了寧辭的思緒。
“怎麽了?”他手攀著樹枝跳下去,笑著道,“白術姐姐怎麽跑這麽急,莫不是有什麽喜事?”
“是小公子你的喜事。”白術從貪狼殿中疾步趕來,難得沒有糾正他稱呼。
“我。”寧辭指一指自己,納悶道:“我什麽喜事?”
白術將手上信箋遞給他,正是剛剛送進貪狼殿的那封:“肁國勝了,三個時辰前,已經收複王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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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糾結不會占很多篇幅,很快就會結束,大家放心,這一卷的重點不在這裏。雖然這一卷要講的內容很多,但章節數應該不會太長。這是倒數第二卷 ,事實上,整本文應該已經走了差不多四分之三了,畢竟後麵主要是把前麵埋的線索串起來,再需要埋線的地方不是太多。最後給大家一個小劇透,現在寫的這一世,其實不是他們的第一世,他們倆是前緣還有前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