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寧辭這一宿,不過將將睡了兩個時辰,醒來時,覺得太陽穴還隱隱地疼。

廂房內隻餘下他一人,寧辭起床換了衣裳,夥計送了水上來略盥洗一番,便頭重腳輕地下樓去。

容煬正坐在客棧對麵的早點攤子上,隔著街看見寧辭身影,抬手倒了杯茶,又叫了夥計過來,說了句什麽。

“起了?”寧辭走近了,容煬將茶碗遞給他,“見你睡得熟,就沒叫你,原想著一會兒給你買回去。”

這攤子上的茶算不得太好,入口微微有些苦澀,寧辭按按眉心在他對麵坐下來,大概是頭痛的緣故,前一晚那種莫名的情緒倒被暫時忽視了。

“客官,您的豆腐腦。”先前看見那夥計,端著一個瓷碗上來。容煬接過來,推到他麵前:“吃罷,給你多加了糖。”

寧辭拿瓷勺挖著吃,果然很甜。容煬見他眉宇間帶著淡淡的倦色:“昨夜沒睡好麽?”

“許是客棧的床**點,我睡著有些不慣。”寧辭隨口道,一碗甜食下肚,精神倒是好了不少,問容煬道:“我們今日去哪裏?”

“你想去哪裏?”

寧辭想了片刻道:“去拜拜貪狼星君殿?”

“是麽?”容煬神情不變,遞給他一方手帕,“你既有這個心,便去罷。我賃了畫舫遊河,就不陪你了。”

“那我還是陪你。”寧辭作出義正言辭的樣子道:“你獨自去遊,多沒意思,我最講義氣了。”

因著人少,容煬租賃的畫舫不太大,但裝飾還算古樸典雅。

船夫是個胡子花白的老頭,很是熱情,也用不著他倆搭話,自己說得熱鬧,一路講著申城的風土人情,將城內外大大小小名勝都略說了一遍,又道:“二位既來了申城,貪狼星君殿定是要去的。”

寧辭被嗆得咳嗽了一聲,又聽那船夫道:“您可別看挨著幾國各城都修了貪狼星君殿,除了堂庭山下的,就數申城的最靈。”

容煬直皺眉,想開口打斷他,寧辭卻饒有興味問:“怎麽個靈法?”

那船夫前麵說話,他們都漫不經心的樣子,如今寧辭一接話,更是來了興致:“當真不是我玩笑,前程學問,姻緣求子,無一不靈。城東頭有戶人家,新婦嫁過去三年沒有身孕,去貪狼星君殿拜過之後,轉年就抱了個小子。說是前兩年,貪狼星君還在申城顯過靈,可惜老頭子運氣不好,沒看見,我鄰居那戶卻是見著了......”

“哦。”寧辭手托著腮,笑道:“他們可說貪狼星君長什麽樣子?”

那船夫一揮手,竹竿濺起一點水花:“自是和殿裏的塑像一個樣子!”

容煬實在聽不下去了,起身進了船艙內去,沒一會兒,寧辭也進來了,一麵忍笑,一麵打量著他的麵色。容煬喝著茶道:“我從前沒有來過申城。”

“這個我是知道的。”寧辭撿了顆瓜子磕:“見過你這事定然是假的,雖不曉得這裏的殿塑得什麽樣,估摸著也和堂庭山下的差不離,我改明兒給你畫一幅掛著,都能像上百倍。不過......”

他話鋒一轉,含笑看著容煬,道:“姻緣求子這事可是真的?我原先並不知道你還管這個。”

容煬放下茶杯,淡淡看他一眼:“是真的,便是你想要,也能生。”

寧辭將瓜子仁往空中一拋接進嘴裏,隨口道:“生你的麽?”

他本是一句戲謔的話,也沒細想,脫口而出才覺得有些尷尬,容煬一愣,失笑道:“瞎說什麽?”

“說說而已,你不也是瞎說。”寧辭覺得昨夜那種不自在的感覺又回來了,撓撓脖子,借口太悶要透氣,又出去了。

兩岸行人如織,但許是冬日,河麵上遊河的人倒並不多。單從河道望出去,透明帶一點灰的河水,映著遠處的浩渺的雲霞和岸邊枯瘦的樹幹。

這該是寂靜的景象,但寧辭心裏卻始終靜不下來。於是他又默念起《清靜經》來,然而這次一直念到了《心經》,還是無用,佛和道都度不了他,何人能度他?

他坐在船邊,兩條腿晃著,看著河水中自己的倒影。

“你在想什麽?”他低聲問自己,“寧辭,你在想什麽?”

無解,總是無解。

寧辭捂著臉輕聲歎了口氣,連煩躁都是毫無緣由的。身後忽然傳來容煬帶笑的聲音:“你一個人在這兒坐著嘀咕些什麽呢?”

寧辭被唬了一跳,身子往前麵傾,又眼疾手快地抓著船沿坐穩,轉頭對容煬道:“你走路怎麽沒聲兒?”

“嚇著了?”容煬有點歉意地看他,也挨著他在旁邊坐下,遞給他一件鬥篷:“船上風大,別凍著了。”

寧辭接過鬥篷,過了片刻,又站起身道:“我進去了。”

容煬有些詫異地看他,笑道:“你這是怎麽了?怎麽倒像是在躲我,還為昨天的事情生氣,早晨起來不還好好的麽?”

“我何曾躲你了,你做什麽了我要躲你?”寧辭道,聲調不由自主地高了些,又胡亂給自己披上鬥篷,“早沒生氣了,我不過是有些冷,進去歇一歇。”

他說完,也不看容煬的反應,一掀簾子,便回了船艙。

寧辭在艙門邊立了立,沒聽見容煬要跟進來的動靜,鬆了口氣,又有點失望。

他將剛披上的鬥篷又解下,跪坐在桌案邊,拿過茶杯喝了一口,忽然察覺這隻杯子是容煬方才用過的。寧辭愣了一下,卻又不知怎麽想的,將殘茶一氣都喝下去。又將杯子放回原處,欲蓋彌彰地重新倒了半杯茶。

他覺得自己行為奇怪得很,說不清,道不明。明明自小便耳不離腮地長大,更親密的事情也不少,現下不過用了同一個杯子喝茶,怎麽......

寧辭捏一捏鼻梁,反複對自己道:既然想不明白,便勿要再想這些事情,不過徒添煩惱,暫且歇一會兒,便什麽都忘了。

他略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大概是昨夜的確沒睡好,他腦海裏雖一時半會兒仍是思緒浮動,漸漸地,竟然也真的睡著了。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再醒來時,窗外月亮在河上投下銀色的影子。

畫舫已經到了渡口,在水麵上輕輕晃動,帶著一點點波浪聲。船夫在船頭有一搭沒一搭地劃著漿,唱著一支古老的歌:“蘆葦高,蘆葦長,蘆花似雪雪茫茫......”

寧辭身上披著他解下的那件鬥篷,容煬坐在對麵,借著燭火和窗戶透進來的微光,看一卷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竹簡。

“醒了?”容煬抬頭看他,放下竹簡。

“什麽時辰了?”

“過了卯正了。”

寧辭有些吃驚:“這樣晚了?你卻也不叫我。”

“叫你做什麽,又沒有什麽急事要做。”容煬唇邊帶著溫柔的笑意,“可是餓了?走吧。”

申城並未設宵禁,街道上往來行人,手裏提著各色的花燈。

他們仍是去了昨日那家酒肆,容煬還特意又點了一碟粔籹。用了飯,卻也沒急著回客棧,又去旁邊茶樓聽說書,竟還有不少的人。寧辭日仄睡了那樣長的時間,絲毫不覺得困倦,聽那說書人講些伏羲女媧的故事,倒也頗有趣味。

隻是出樓,他見容煬領的仍不是往客棧的方向,愣了愣,問他:“是不是走錯了?”

容煬搖搖頭不答話,寧辭也就不再問,默默跟著他。

一路慢慢走著,最後在中天樓停下,這是申城最高的一座木樓,能俯瞰整個城池。這個時辰,原應關了,他們到時,卻又有人替他們開了門。

“來這裏做什麽?看夜景麽?”容煬握著他的手腕,踏著木階走到樓頂,寧辭倚著欄杆往下看了一眼,這個點,許多人家都睡了,城中雖還有些酒肆茶館開著,燈光在黑夜中卻也不明顯了,城中還是暗。

容煬仍是微笑著,寧辭也不由得笑起來:“到底在賣什麽關子?”

他正納悶,卻見一道銀光照過天際,刹那間,天星盡搖,無數星落如瀑,光影那樣亮,將暗夜映得如同白晝一般。

“子正了。”容煬在他身側道,“現下已是歲除,你也十六了。十六成丁,往後便算是大人。”

寧辭這兩日心緒不寧,都忘了是自己生辰。

天邊萬千星子劃過,容煬溫聲道:“我曾在山下聽過一個傳說,星落之時許的願定然會實現。你十六生辰,我也不知還能給你什麽,但這個,總是能辦到。寧辭,今夜所有這些星星,都是給你的,我隻盼這真的能讓你平安順遂,一生得償所願。”

容煬聲音淡淡,寧辭卻隻覺萬千情緒湧上心間。

他沒有答話,轉過頭靜靜地看著容煬,看遠處星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他仿佛從未這樣細致地看過他,以至於這張熟悉的臉,似乎變得陌生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的魂魄被抽離了出來,與那萬千星子懸在一起,看著容煬,也看著注視容煬的自己。

寧辭在那瞬間明了了,他知道自己的反複無常是為了什麽。

佛和道度不了他,皇天與神明度不了他,山河廣漠,天地遼遠,蒼穹有數萬星子,凡界有三千紅塵,世間卻唯有一個容煬能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