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既然容煬點了頭,寧辭用過早膳,便想拖他出長明宮。容煬卻不慌不忙,又在藏經閣指了書給他看。就這樣一直挨到了第二日,方才一人一騎往山下去。

寧辭原本想著,仍是在山下的市集逛一逛。誰知到了堂庭山下,容煬卻徑自帶著他往官道上走。

“這是要去哪裏?”寧辭好奇道。

“你不是日日盼著下山麽?帶你走遠一點,多逛兩日,省得你老是想著。”

“我卻也沒有成日想著。”寧辭嘀咕一句,又策馬追上,一臉期待道,“真的可以多逛兩日?”

容煬打量他一眼,閑閑道:“逗你的,看見前麵那座亭子沒?到了那兒,咱們就轉彎回去。”

寧辭單手拉著韁繩,歪過去攀他的肩:“我才不信呢,你待我最好了。”

“好生騎馬,仔細摔下去。”容煬掙開他的手,道,“帶你下山便是待你好,可見這些年在山上是折磨你了。我倒無礙,白術成日跟著你,聽見隻怕是要傷心了。你若當真如此,那就一直留在山下,豈不是對你更好些?”

“留在山下也行。”寧辭滿不在乎道,又笑著去看他:“你總得陪著我罷。”

容煬輕笑一聲:“你主意倒打得好。”

他們說笑著向東麵去,那邊是滁國地界。這一日天氣難得地晴朗,望過去如碧璽一般,樹木雖隻剩下枝幹,帶著一點殘雪倒也別有意趣。官道兩旁零星散落著些農戶,性急地已經在門前貼上了桃符,無外是些‘發祥光’、‘騰瑞氣’的吉祥話。

一路走走看看,也不覺得疲乏。中途在官道旁尋了個茶鋪歇腳,行至申末,便到了申城城門。這是滁國最大的一座城池,因為靠著幾國交界處,又臨著運河,往來商戶眾多,故而格外顯得繁華。

他們入了城,在城中最大的一間酒肆二樓挑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下。雖天已漸黑,正對出去的中心禦街上摩肩接踵仍是采買年貨的人,各種縷花,五色紙錢的攤子熙熙攘攘地擺著。左邊的窗戶望出去,能瞧見運河,河麵並未結冰,上麵飄著一兩隻畫舫,隱約能聞見絲竹聲。

沒多時,夥計便端著木質的托盤過來。

容煬遠遠見上麵還擱這一壺酒,道:“你何時點的?”

寧辭笑著道:“你為什麽不認為是送錯了?”

“那便讓他撤下去。”容煬神色不變,微微抬手要招呼那夥計。

“是我點的。”寧辭慌忙攔住他的手道:“你明明知道,還作弄我,沒意思,我就試一試。”

容煬閑閑地敲著桌子,緩緩道:“山上煉丹的酒少了一壺,不是你試的?”

寧辭以為這事他不知道,愣了片刻,反應過來道:“我試試有什麽不同。”

容煬笑著搖搖頭,也知他就喝個新鮮,並不愛多飲,便默許了。

因著隔了段距離,那夥計倒沒聽清他們具體說什麽,隻依稀聽見個聲。走近了,一麵擱盤子一麵向寧辭搭話:“聽這位公子的口音,像是肁國人?”

寧辭一怔,他五歲上了堂庭山,因為在幾國交界處,侍從們連帶著容煬說話,似乎都自有一套體係在,和哪國都是既接近,又不完全相同。他一向覺得自己也一樣,卻沒成想還能被聽出是肁國人。

寧辭回過神點點頭,那夥計麵上浮現出欣喜的神色,又換了他記憶深處熟悉的鄉音道:“我也是肁國人,因著戰亂才來了滁國謀生。客官此來申城是定居?”

寧辭亦用了肁國官話答他,他以為自己忘了,開口才發現原來並沒有:“出遊而已。”

“那現下是仍居肁國?”

寧辭一時不知怎樣回答,容煬索性代他道:“是。”

那夥計便道:“我爹娘也都還在肁國姐姐家住著,等戰亂平息了,我也回鄉去,到底那才是根,在滁國呆了這些年,終究是不慣的。隻盼咱們王,能夠盡快贏下這場仗。”

他一臉的憧憬,寧辭肯定道:“會的,都會好起來的。”

又有客人招呼,那夥計便走了。過了會兒,卻給他們送了碟小菜,卻是肁國特色的粔籹。

他隻道是贈的,寧辭拿賞銀給他,再三推拒,總算是收了。

寧辭夾了一塊兒這種蜜和米麵做的環形甜餅,對容煬道:“我幼時,在王宮中,仿佛也吃過這個。”

容煬伸手握一握他擱在桌上的那隻手,沒有說話,寧辭卻道:“你倒別亂想,我沒事。百姓既然還相信寧氏王族,民心所向,兄長定是能勝的。他每每來信,都隻要我勤習兵法武藝,那我便聽話,安心等他凱旋的消息傳來。若是來日需我上陣殺敵,卻是另一番事,我自然也義不容辭。”

容煬見他臉上並無陰霾,隻有少年滿滿的意氣在,便也放心下來,點一點頭。寧辭又夾一塊粔籹放他碗中:“你試試。”

容煬不愛吃甜的,但也吃完了,寧辭見他咽下最後一口,又笑了。

他們慢慢喝著酒,又聊起幼年時的事,仿佛隻是轉眼間,天便完全黑下來了。四周的酒家客棧都掛起了紅色的燈籠,寧辭看著窗外的夜景,漸漸入了迷,突然間街道上傳來異樣的喧嘩聲,卻是一匹馬不知怎麽發了瘋,四處亂竄。

寧辭還沒回過神,容煬一隻手撐著窗戶翻身而出。寧辭反應過來,也跟了出去,見他拉過一個被嚇得愣在原地的姑娘往旁邊一閃,誰知那馬卻也猛地向他們衝過去。

寧辭眼見著似乎要撞到容煬身上,想也不想便擋上去,不過轉瞬間,從馬鼻中噴出的熱氣,隔著衣衫似乎都能感覺到,卻忽聽一聲長嘯,那匹馬在不足他毫厘的地方,重重跌了下去。馬的左腿上,沒有人注意到的地方,一張黃符剛剛燃盡。

“你卻擋什麽?”

周圍的人群逐漸散去,被這樁突然的變故弄得靜默了片刻的酒肆也重新熱鬧起來,還有看熱鬧的人誇說身手好。容煬皺著眉頭,難得肅了臉罵他,“差一點就傷著了怎麽辦?”

“我還不是怕你傷著!”寧辭亦皺了眉頭,被容煬救下那女子仍然抓著他的衣袖。寧辭隻覺得極不順眼,莫名憋著氣道:“若不是你,我倒不管別人的閑事。”

說罷,重重一拂袖回了酒肆,仿佛生怕容煬不知道他生氣了一般。

那女子似被他嚇著了,怯生生看著容煬道:“公子......”

容煬略一頷首,離她遠一點,輕輕扯出了自己的衣袖。那女子漲紅了臉低下頭去,再抬頭,卻已不見容煬蹤影。

寧辭一直盯著酒肆門口,看容煬何時進來,等看見他身影了,卻又隻低下頭去喝了一口酒。

容煬見他麵色不鬱,卻也氣他方才莽撞,因而也不說話。兩人都沒了胃口,隻草率用了些飯食。原是說要去放河燈,也作罷了,出了酒肆便沉默著一前一後往客棧去。

寧辭原是等著容煬先開口,見他一副沒事人的樣子,更是氣惱,冷笑一聲,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他原本就不認路,陰差陽錯拐進了一條小巷子,容煬與他隔了半裏左右,叫他一聲,寧辭卻走得更快。

容煬蹙眉,心道真是這些年慣壞了,脾氣這樣大,剛上堂庭山時,明明乖巧得跟什麽一樣。今日不過說他一句,便是語氣重了些,也......

他這樣想著,隻能又追上去,誰知進了巷子不遠,寧辭卻又急急跑了出來。容煬以為出了什麽事,偏頭瞧他身後。寧辭卻急急捂住了他的眼睛:“你別看!”

容煬尚不清楚緣由,但他聽覺原本就強於常人,如今被蒙住了眼睛,便更敏銳起來,巷子裏有清晰的衣料摩擦和壓抑的喘息聲。

他雖也沒有經過人事,但到底已經十九,再結合寧辭反應,哪裏還不明白。壓低聲音,咬牙道:“你才是不要看,小孩子亂跑做什麽。”

他拉下寧辭蒙住他眼睛的手,抓著往外巷子外走。寧辭一麵小聲分辨:“我才不是小孩子。”,一麵卻又因為好奇,回頭瞥了一眼。

他剛進了巷子,明白過來撞見了什麽,慌慌張張便急忙又往外衝,其實並沒有看真切。現下這一瞥,縱然燈光朦朧,倒依稀瞧見,那兩人衣著,似乎都是男子。

寧辭一怔,以前似乎也在哪裏聽說過,有好南風之人,卻是第一遭看見,既驚又有些說不出的畏懼,到底是怎樣回到客棧的都不知道。

進了廂房,他仍有些呆愣一般坐在桌旁。容煬見他麵上還帶著薄紅,倒一杯茶給他,道:“卻也沒什麽,無外人倫之常罷了。”

寧辭抬頭看他一眼,猶疑著問:“那你也......”

“自然沒有!”容煬本也是強做鎮定,聽他這樣問,登時否認。寧辭仍看著他,容煬卻不知道還能說什麽了,也有些尷尬,恰好傳來打更的聲音,便道:“亥時了,睡罷。”

這樣鬧了一出,先前的事,倒像揭過了。隻是容煬躺在**,又擔心他明日憶起了心裏不爽快,終是道:“今日責備你是我不對,隻是你以後,也不要這樣莽撞了……寧辭?”

寧辭仿若剛聽見一樣,倉促道:“知道了,原諒你這一次,往後不許罵我了。睡罷,睡罷。”

“哪裏又是在罵你。”容煬無奈笑一聲,正要闔眼,想了想又斟酌著道:“方才的事,你也不要想了......”

“我並沒有想。”寧辭背過身去,“我睡了。”

“嗯。”容煬輕聲應一句,探出手替他壓壓被角,閉上了眼睛。

寧辭聽他呼吸漸漸平緩起來,自己卻遲遲沒有睡意,那倉皇的一撇,在眼前仿佛變得越來越清晰……

不能再想了。他心道。

客棧的床榻比貪狼殿窄一些,兩人靠得極近,容煬的呼吸就在耳側,身體的溫度似乎要透過錦被傳過來。他莫名有想起了自己方才蒙著容煬的眼睛,他的睫羽在掌心輕輕滑過,帶著一點點的癢……

我這是怎麽了?身側容煬已經熟睡,寧辭覺得自己仍是一顆心七上八下地跳,幹脆默念起《清靜經》來。不知背了多久的‘觀空亦空,空無所空;所空既無,無無亦無……‘總算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