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日薄西山,燕雀歸巢。
東廚備好了晚膳,送到了貪狼殿。
白術讓侍女擺好了碗箸,再往內殿去,裏麵卻空無一人。她輕車熟路地走到殿外高大的雲杉樹下:“小公子?”
茂密的樹冠被扒開,露出一張十五六歲的清雋的少年的臉。寧辭倚坐在樹枝上,手裏拿一卷竹簡,笑著看她:“怎麽了?”
“晚膳送去殿裏了,公子下來罷。”白術無奈道,“您怎麽又往樹上去?”
“哥哥不是還沒回來嗎?我想等他一塊兒用膳。”
白術搖頭道:“星君許是路上耽擱了,指不定什麽時候才回來,您先......”
“我等他,他走時,說的最多五日便會回來,這已經是第五日了。”寧辭截斷她的話,笑嘻嘻道:“晚膳擱著就成,白術姐姐你自去忙,不用管我了。”
“公子勿要喚奴婢姐姐。”白術道,見寧辭已擺擺手,縮回樹冠裏去,終是無可奈何地走了。
日頭落下,星子便掛上了天幕。
因為是冬日,入夜後,便更顯涼意。又來了侍女請他,寧辭仍是不肯下去。
這是長明宮中最高的一棵樹,也可以瞧得最遠,要是容煬回來了,他便能一眼看見。
侍女沒辦法,化了原身銜了件鬥篷飛上去給他,也就由著他去了。
過了亥正,容煬尚未歸來。
偌大的長明宮中靜極了,隻有值夜的侍從偶爾走動的聲音。
寧辭透過樹葉的間隙,去看天邊的星星,堂庭山的夜晚,無論何時,星星都是璀璨的。
寧辭想起大概**歲的時候,容煬教他辨認星象,指到貪狼星的時候,他問容煬:“他們都喚你貪狼星君,那便是你的星星嗎?”
容煬頷首,他又問:“那我為什麽沒有一顆星星?”
那時他懵懂無知,並不明白星君究竟意味著什麽,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來。但容煬隻輕輕摸摸他的頭發,想一想道:“我的星星也可以屬於你。”仍指著貪狼星對他道:“寧辭,那也是你的星星。”
他回憶著往事,不由自主便又笑了,看著滿天星鬥自言自語道:“怎麽還不回來......”
恰在這時,耳畔傳來零落的馬蹄聲,寧辭分開樹枝往遠處看去,山道上依稀可見一列人朝山上來。
寧辭心中一喜,急忙從樹上下去,往山道上跑,果然是容煬回來了。
“容煬!”還沒到跟前,他便朗聲喚道。
這是寧辭在山上的第十年。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直呼容煬名姓,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原因。起先侍女還戰戰兢兢地糾正他,但容煬隻是說了一句沒大沒小,也不見得真生氣,日子久了,也就都慣了。
寧辭一母同胞的長兄,肁國的世子寧徽,在得知其父王駕崩的來月,在南麵登基為王。後來,也輾轉得知,自己的幼弟,被貪狼星君救下,住在堂庭山上。遣了朱雀來,道,戰亂時節,為保全王族血脈,還求貪狼星君繼續收留小公子,待到肁國匡複,再來接寧辭回宮。他日必在肁國廣修神殿,以感念星君恩德。
隻是十年過去了,肁國和彥國的仗斷斷續續也打了這十年。時而彥國多占了一座城,時而又被肁國收回去了。有時候停個一兩年,又開始打,總沒有徹底太平的時候。不過上月,肁國收複了聊城之後,就隻剩下京都還落在彥國手中。
容煬身後侍從也紛紛勒了馬,頷首道:“小公子。”
寧辭亦笑著點頭,握住容煬伸出的手,幹淨利落地翻身上馬,扯著他的外袍有點得意道:“我就知道你今日一定會回來的。”
容煬沒搭理他,隻夾了下馬腹,很快便到了貪狼殿門口,侍從將馬牽走了。
值夜的侍女迎了出來,道:“涼了的晚膳早已撤下了,現下已經吩咐人去重新準備,星君和小公子且等一等。”
容煬這才皺眉看向寧辭道:“這個時辰還沒歇也就算了,怎麽晚膳也沒用?”
“自然是等你,你說你今日會回來的。”寧辭理所當然道,又把他往內殿推,伸手去拽他外袍。
“又鬧什麽?”容煬捏住他的手腕。
“看你有沒有受傷,山下來報時,不是說竄逃出的鬼魂很多嗎?”寧辭手腕被捏住了也不掙紮,偏過去仔細看他。
“沒有。”容煬還是跟著他進了內殿,由著他打量一圈:“怎會這麽容易傷到。”
寧辭撇撇嘴:“兩年前不就傷過嗎?白術姐姐勸你多帶些侍從,你又不聽......”
“你卻又去爬樹做什麽。”容煬從他耳後取下一小片樹葉,“你兩年前從樹上掉下來,躺了半個月才能沾地。自那之後白術不也勸過多次了?”
“你混淆視聽,我那是......”寧辭話沒說完又瞪他,容煬倒是又想起來他摔下樹,就是因為知曉了自己受傷的事,太著急了些。
兩人對視一眼,偏過頭,俱又笑了。容煬伸手揉了揉他腦袋,溫聲道:“雖是難纏了些。這次當真沒有傷到,耽誤這麽些時日,也不外因著還得召鬼仙上來問話,我這不是如約回來了嗎?”
寧辭看著他,容煬不在時,他尚且不覺得。他弗一回來,寧辭倒覺得很安心,卻也沒再開口,隻輕輕點了點頭。
容煬第二日醒來,寧辭已經在殿前練劍了。
天還未亮,身旁錦被已經涼透。侍女聽見響動,端了溫水進來服侍他盥洗。
容煬看窗戶裏寧辭的身影,忽然問侍女道:“今日是何厲日?”
侍女想一想道:“臘月二十七了,山下的人,隻怕都在預備元辰了。”
她臉上有些向往的神色,容煬若有所思點點頭,依稀記得這個是侍女是青羊宮修道出身,便道:“你若想下山與親人團聚,可去給白術告假,就說我已經準了。”
侍女搖頭道:“奴婢的雙親,多年前就因為戰亂不在人世了,姊妹兄弟也都走散,奴婢輾轉流落去了青羊宮,後來又被白術姐姐選中,來了堂庭。”
她順著容煬的目光,也看見了寧辭,又垂下眼道:“奴婢當年,大約與小公子上堂庭山時一般年紀,卻不及他命好,可得星君收留。”
容煬聽她這樣講,卻覺得極不順耳:“寧辭又哪裏真算命好......是我的運氣,才得他在堂庭陪伴,若沒有他,這十年,我倒沒有什麽其他能記得的了。”
侍女不知容煬為何忽然冷了麵色,頓時有些慌亂,容煬隻擺擺手,道:“你退下罷。”自拿了劍,去殿前陪寧辭過了幾招。
兩人練了半個時辰的劍,身上都被汗濕了,沐浴過後又換了衣裳,白術也已讓人備好了早膳。
容煬夾了一方青筍:“最近劍術還算有長進,可見我不在這幾日,倒沒有懈怠。”
“你每次這樣說時,我都以為是個七老八十的夫子。”寧辭嘴裏這樣道,眉梢卻帶著點得色,“我不止練劍沒有懈怠,你讓看的書,也都細細讀過了。”
容煬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貌似不經意道:“既是這樣,最近可有什麽想要的?算是獎你。”
寧辭手中木箸一頓:“真的?”
“自然。”
“想要什麽都可以?”
容煬笑一笑,他想寧辭能要什麽呢?便是要天樞劍,自己也可以送他。寧辭眼珠一轉道:“我想下山逛逛,你陪我。”
容煬眉頭微皺:“下山?”
“是啊。”寧辭點頭,“我好久沒有下山去過了,上次你陪我去山下,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那好像是個什麽節日過後,他頭一日,遠遠見山下萬家燈火,便也想去看看。容煬被他纏得煩了,瞞了一眾宮人,隻留了信,偷偷帶他下山去。
那是他被容煬找到,帶回堂庭之後,第一次到山下。節日過後,市集已然開始蕭條了,於寧辭而言,卻還是熱鬧非凡。他們一路走走看看,買了一堆無用卻有趣的小玩意兒。
後來容煬給他買了一大罐蜜餞,寧辭心滿意足打算回去時,才發現馬匹都弄丟了。
兩人也不想再讓侍從來接,便一路慢慢往回走。那時寧辭十來歲,沒到宮門口已經累了。他雖硬撐著不說,容煬卻看出來了,便蹲下來背他,又才繼續往山上去。
夕陽將他們影子拉得極長,寧辭記得自己問他重不重,掙紮著要下去。
容煬說了許多次不重,你不要亂動就好。
他便安穩地俯在容煬背上,又笑了。一直沒停過,也不知樂什麽,大抵覺得一切都好得很。
容煬道,你要再笑就將你扔下去。寧辭卻隻揀了最大的一顆蜜餞喂到他唇邊,到底也沒有真的被摔下去。
容煬沒料到是這個答案,喝了一勺粥,慢悠悠道:“你自己偷偷下山的時候,也不是沒有。”
“就兩次。”寧辭比了比手指,“到了山下還沒逛半個時辰,就又回來了,還不及在山道上花的時間多。”
“倒是委屈你了。”容煬瞥他。
寧辭忙道:“你說我要什麽都可以的。”
容煬淡然道:“我何時說過。”
“方才啊。”寧辭幹脆起身跑到他身邊去,拽他袖子,“哥哥,容煬哥哥,星君哥哥......”
“這麽大的人了,你卻別來這一套。”容煬將袖子抽出來,又被拽得更緊,“真想下山?”
寧辭點頭:“你陪我,逛一逛就回來。”
容煬無可奈何歎口氣:“你還是小時候更乖些。”
寧辭知道他這是答應了,笑起來,道:“我現在不好嗎?”
“好。”容煬搖搖頭,亦笑了:“你怎樣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