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天色將明,容煬被殿外的扣門聲喚醒。

他略微支起身來,身邊寧辭正睡得熟,並沒有被驚動,隻是跟個貓一樣,又往他身邊湊了一湊。

隔著殿門,侍女仍在焦急喚他:“星君,星君......”

容煬隻道是出了什麽大事,小心翼翼將寧辭還抓著他中衣袖子的手從身上挪開,下床隨手扯了件外袍披上,揉著眼睛拉開門,不怎麽耐煩道:“怎麽了?”

那侍女知他剛醒帶著點氣,卻不敢不來報:“星君,白術在殿外求見,說是小公子不見了,已經吩咐人去尋了。”

“不用尋,叫他們都回來吧。”容煬往內殿看了一眼,“在我這兒歇著呢。”

那侍女一時怔住了,還沒回過神來,容煬已轉身往回走,隻是半道上似想起了什麽,折回來對尚且呆愣著的侍女道:“再替我拿床錦被來。”又孩子氣地低聲嘀咕一句:“睡著了就一個勁兒地搶被子,凍得慌。”

寧辭醒時,並沒有見到容煬。他在**滾了兩圈,奶聲奶氣地叫哥哥。白術一直在殿外等著,聽見響動便推門進來:“小公子醒了,可要起?”

寧辭不回答,擁著被子,眨巴著眼睛看她,隻問:“哥哥呢?”

“星君在藏書閣,奴婢給您換了衣裳,再帶您過去?”

寧辭聽了這才點點頭,慢慢往床邊挪,白術忙上前將他扶下來。

“小公子怎麽到星君殿裏睡了,叫奴婢一番好找。”白術試過水溫,給他擦了臉,又喚侍女進來給他梳頭。

寧辭拽著衣角,垂下眼睛,猶豫一會兒小聲問:“姐姐,我是不是犯錯了?”

“那倒不曾。”容煬煬尚且不說什麽,他們又哪能說他的對錯,便隻道:“奴婢名喚白術,小公子勿要再叫奴婢姐姐了。”

寧辭也不知明白沒有,一派天真地看著她。白術笑笑,彎腰將他衣服上的褶皺理了一理:“奴婢帶您去找星君罷。”

容煬起後,練了半個時辰的劍,又才到藏書閣來。眼瞅著午時將至,正想著人去看看寧辭,便見白術領著他到了門口。

寧辭一見他便跑過來,直往他身上撲,容煬沒留神,扶了下桌案才坐穩。正要皺眉,寧辭卻又眼睛睜得大大地望著他,於是責備之意便消弭了。隻抬手摸一摸他的後腦勺:“你小心些。”

寧辭手攀著他的膝蓋,往桌案上瞅:“哥哥在看什麽?”

容煬彎腰抱起他,放在自己身邊坐下,拿過竹簡問他:“識得字嗎?”

“夫子教過的。”寧辭點點頭,手指一個字一個字劃著往下念,念到中途又停下來,紅著臉道,“認不全了。”

容煬便笑了,教他讀了一篇,放他一旁去玩。自己拿了毛筆,批山下各世家送來的信函公文。寧辭也沒走遠,隻又從桌案上抱了幾卷竹簡拿去旁邊看,容煬也縱著他。

一晃又是半個時辰過去,容煬放下朱筆,讓侍從把信函再送下山去,抬手按一按眉心,卻見寧辭走過來,拿著一卷竹簡,站在桌案邊仰頭看著他,眼睛有些紅。

“你這是怎麽了?”容煬詫異問他。

寧辭將手裏的拿著的竹簡遞到他麵前,卻是肁國的地圖:“哥哥......我父王母後還有那些百姓......”

容煬摸一摸他的頭頂。肁國彥國皆屬堂庭轄地,誰勝誰負於容煬其實並沒有影響。他從誕世起,沒有父母親人,也沒有家國的概念,故而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寧辭,便隻輕輕拍他的背。

過了一會兒,又聽寧辭抽噎著,小聲問他:“哥哥,你可不可以帶我去看看母後。”

容煬手頓了片刻:“真的要去嗎?”

寧辭點頭。

容煬摸了摸他還泛紅眼角,想著他遲早也要麵對的,便道:“那好吧。”

齊芸身為王後,本應該葬在肁國王陵。但由於隔得太遠,王城也已經被彥國軍隊占領,便隻得在堂庭山下擇了一處風水好的地方葬了。

寧辭在泥土都還新鮮的墓前跪下,伸手摸了摸墓碑,低聲叫了句母後,眼淚便落了下來。

容煬有心讓他將悲痛發泄出來,也不說話,隻在旁邊默默站著。半晌,估摸著寧辭再哭下去,怕是有昏厥的危險了,才走過去蹲下,半摟著他,將他圈進自己懷裏:“好了,別哭了,你這樣難過,你母後黃泉路上,投胎轉世也不能安心的。”

“真的會投胎轉世嗎?”寧辭問。

“自然。我是星君,難道會騙你嗎?”容煬作出老成的樣子來,溫聲道:“莫要在哭了,你母後聽見了,要傷心的。”

寧辭鼻子皺了兩下,輕輕點頭,眨著眼睛,勉強止住淚水,好一會兒說:“我不哭了。”

他一直忍著,結果沒成想,剛一開口,眼眶裏包著的水卻落出來了,容煬一時沒找見手帕,侍從又隔得遠,便拿衣袖給他擦了,寧辭埋在袖子裏甕聲甕氣道:“我真的不哭了,我以後都不再哭了。”

容煬將他從懷裏放出來。寧辭到墓碑前,跪下又磕了個頭,然後走到容煬身邊。

“回去嗎?”容煬問他。

寧辭看了眼墓碑,點點頭。

他的臉上還有斑駁的淚痕,容煬輕輕拉住他的手安慰道:“沒事了,都會好起來。在這之前,我會保護你的。”

白芨一走,掌宮侍女的位置就空了下來,容煬便再次升了白術的品階讓她領了職,卻仍舊指派她貼身照顧寧辭。他所舉之意不言而喻,山上再無人敢輕慢寧辭。

又因為寧辭夜裏總還是害怕,非要看著容煬才安心。容煬便讓他一直在貪狼殿中與自己同住。

至此,這樁事算是暫時安穩下來,如果不是過了兩天夜裏,容煬被寧辭夜半喚醒,他會覺得更安穩些。

“怎麽?”容煬問他。

寧辭裹著被子往他身邊靠過去,腦袋枕在他的玉枕上,小聲說:“哥哥,我餓了。”

“餓了?”容煬萬萬沒料到是這件事,下床用火折子點了燭台,開了一旁梨花木的櫃子,裏麵放著不少錦盒,他借著光辨認了,從其中一個裏麵拿了丹出來。複又回到**,預備往寧辭嘴裏塞:“餓了就服顆丹。”

寧辭往旁邊躲了一下,容煬耐著性子道:“這裏麵加了枸杞子和麥冬,不苦。”

寧辭忙不迭將頭挪回自己枕頭上:“哥哥,醫官說我不能再吃丹了。”

容煬原本不怎麽清明,他這樣一說,倒是又想起來了。自打寧辭上山,白術便每日拿兩顆丹藥喂他,昨日喂得發了鼻衄,好一番功夫才止住,醫官道是補得太過了。

容煬於是想一想道:“那我讓人給你拿些果子來?”

寧辭仍是搖頭,日日總是吃果子,委實不想再吃了。

容煬白日練劍讀書,又得看各族並世家的公文,總還是有些累。被寧辭鬧醒,正是昏昏欲睡的時候,難免有些不耐煩,伸手捏了他的後頸,將他錦被裏提出來,靠著床坐好,打起精神問他:“那你要吃什麽?”

寧辭一張雪白的臉皺成一團:“以前在王宮時,每日總是得進些熱食的。”

容煬不怎麽清明地唔了一聲,這才想起來,他是人族,得食五穀的。

長明宮的侍從們,若是修道之人,都已經辟穀,若是妖族,自然化了原身在堂庭山上覓食。至於星君,食與不食都無甚影響,譬如,杜若恒便不食,再譬如文曲星君不僅日日三餐,還得一月不重樣。容煬因著是杜若恒帶大,便一直也隻喝些清茶。故而都忘了寧辭是不同的。

“怎地這樣麻煩。”容煬想著,又見寧辭小手揉了揉肚子,終於歎口氣再次起身,給寧辭也胡亂套了外袍,將手伸給他道:“與我來。”

守夜的侍從被容煬推門的聲音驚動了,又急忙去請了白術來。

“你想辦法替他找些吃食。”容煬三言兩語說完了,支著頭靠著椅上打盹。

白術聽了卻也犯難道:“宮中既無食材,炊具,也沒有庖廚,不若奴婢現下派人去山下找。”

容煬看一眼寧辭,他坐在旁邊矮點的木椅上,也正眼巴巴地看著他,手裏拿著個橘子,不情不願地剝。

“若是直接找熟食,上山隻怕又涼了。”容煬想一想道,“找個羽族去,飛快些,弄些食材炊具回來。你再另找幾個人,搭個能生火的,先將就給他弄一餐出來,山上這樣多的人,總有會的。”

白術應下吩咐人去辦了,回來容煬又道:“明日天亮了,你選一間空殿,按著人族的東廚置辦。至於庖人,也都另找......”

白術忙道:“山下的人,隻怕是不行。”

“那便去浮陰山找姚姚要一個吧,她那總該是有的。”

他這樣安排一番,仍是睡意未退,便問寧辭道:“你是同我回內殿,還是在這兒等著?”

寧辭餓得慌,隻輕輕搖頭,是要等著了。

“那你照看著他罷。”容煬對白術道,揉了揉眼睛,回內殿接著睡了。

這樣折騰了個把時辰,總算弄出一碗勉強能吃的連肉粥來。白術端來給寧辭,他低頭正要吃,想了一想,卻又兩手端著往內殿去。

“小公子,星君他......”

白術沒叫住他,寧辭已到了床邊,容煬本來尚未睡熟,半睜開眼睛,還沒開口,寧辭已將瓷勺送到了他唇邊。還記著當初母後哄他的樣子,吹了吹。

容煬正想推拒,寧辭卻一臉期盼地看著他:“哥哥吃。”

容煬摸摸他的頭發,還是偏過頭去吞了。

寧辭露出了他上山以來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這才坐在床邊,用那瓷勺一勺一勺地舀著慢慢地吃。

這是容煬誕世以來第一口熱食,他其實沒太吃出味道來,但看著寧辭臉上那點笑意,他想總歸不壞。

“這卻像個什麽體統。”杜若恒將信箋放在棋盤上,輕聲道。

棋盤另一方乃是祿存星君馮澤,是個身材清瘦,麵色溫和的模樣。他追妖途徑夷玉,上山與杜若恒手談一句。見她皺眉,便也將那信箋拿過去看,看過微笑道:“我卻覺得這也不錯。”

杜若恒捏著一枚黑子,越發顯得指如白玉,微微歎口氣。

“姐姐何必歎氣呢?”馮澤寬慰她道:“貪狼靈力再足,也還是個孩子。我誕世之時,便已是現在這般,其餘星君也都相仿,縱然姚姚小一些,總也當得人族幼學之齡的女子。隻要容煬他,是從嬰孩長起,算是我們中最接近人族的星君,有點煙火氣也是好的。”

“可他還是七星之首。”杜若恒隨意將棋子擱下,良久道:“貪狼他,是不同的。”

馮澤並未追問何處不同,又聽杜若恒忽道:“前幾日,我為著那孩子上山,給貪狼算了一卦。”

馮澤微怔了片刻:“星君的前程,是無法算的吧?”

“是。”杜若恒頷首,“我往日算你們任何一人,連著貪狼在內,都算不出來。那日隻是心血**,竟然......不過再之後算,卻又無果了。”

“那一卦算出什麽了?”馮澤問。

杜若恒回憶著那日古怪的卦象,有些出神地看著棋盤上黑白分明的棋子,沉默片刻才道:“大凶大吉,禍福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