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趁著寧辭慢慢吃那個梨,容煬疊了隻紙鶴,用血點了眼睛,從窗戶送出去。

他回到蒲團上坐下,見寧辭捧著個梨核看他,便問:“還吃嗎?”

寧辭搖頭,指著他的手,奶聲奶氣道:“哥哥,痛不痛?”

“不痛。”容煬從袖子裏拿出一方手帕擦掉他嘴角殘留的汁水,滿不在乎道:“一會兒就長好了。”

寧辭不怎麽明白地點點頭,用小手握住他的手指,湊到唇邊輕輕地吹了吹,容煬揉一揉他的腦袋,笑了。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就從堂庭山上匆匆下來了一列侍從。

因為動靜太大,原本已經歇下的守殿的道童都被驚醒了。那些道童在山下呆了幾年,從未見過貪狼星君真身,垂首立在一旁,也忍不住偷偷抬頭去看。卻隻見一個半大少年,手裏還牽著一個更小的孩子。

容煬帶著寧辭走到馬車邊,白術亦已等著了,見了寧辭欣喜道:“星君竟真找著了,既是這樣,奴婢便讓其它人也回山了。”

又問寧辭:“小公子可傷著哪裏?”

寧辭搖搖頭,也不說話。

“應該沒傷著,回去了再讓醫官給他瞧瞧。”容煬隨手摸了摸他的脈,又對白術道:“你們這下來得倒快。”

“本也一直在找星君,看見紙鶴便過來了。”白術假裝沒聽出他語氣中的不滿,抬抬手,示意馬車可以準備啟程了,又恭順對容煬道:“白芨姐姐回來了。”

容煬見她麵色有些遲疑,似還有話未說完的樣子便問:“她想來不敢一個人回來,是將若恒姐姐搬來了吧?”

白術頷首,想一想還是道:“巨門星君,隻怕是不會同意......”

“無妨。”容煬打斷她,“我和姐姐說便是了。”

行至貪狼殿前,果然見到杜若恒的侍從。

“星君可算回來了,巨門星君正著急呢。”山茶行了禮又問:“說是星君救了個孩子?”

“是。”容煬一臉坦**地下了馬車,又將寧辭半抱半扶下來,交給白術:“先去醫官那裏看了,再帶他洗洗換身衣裳。”

白術伸手來牽他,寧辭卻有些畏懼地往容煬身後躲了躲。

“怎麽了?”容煬轉過身去。

寧辭扯一扯他的袖子,將他拉下來一點,貼著他的耳朵問他:“哥哥也去嗎?”

“是要我陪你?”

寧辭小雞啄米般點點頭,容煬往貪狼殿裏看了一眼,杜若恒還等著他:“我現下有事不能陪你去,你隨白術去,等下再讓她帶你到貪狼殿中找我可好?”

寧辭絞著他的衣袖,一雙黑黝黝的眼睛仍然望著他,半晌終於不情不願地應了聲好,腳下卻仍不挪步。

容煬摸摸他的臉:“放心,不會再有人將你扔下去的。”

寧辭聽了,這才一步三回頭地由著白術將他拉走了。

“這孩子倒是黏星君,不知是哪家的孩子?”

“肁國國君的小兒子,王城破了以後他母後帶著他逃到了堂庭山來被我救下。隻是白芨,興許不止白芨,覺得他留在山上不合規矩,故而趁我不在又將他丟下山去,方才找回來。他並不是黏我,隻是被丟怕了而已。”容煬一麵往貪狼殿中走瞥了一眼道:“我以為這些由來,白芨應該都告訴若恒姐姐了,你一直跟在姐姐身邊,又怎會不知道呢?”

山茶一愣,笑了笑道:“星君明鑒。”

“哪兒是我明鑒。”容煬歎氣搖一搖頭,“不過是你們幾年未見我,仍將我作小孩子糊弄罷了。”

山茶看著容煬小小的背影,心道星君你也的確還是個孩子啊。

杜若恒在殿中自然聽見了門口的響動,容煬一隻腳剛踏進去,她便招手笑道:“可算回來了,你這一宮的人都要急壞了,過來給姐姐看看,長高了些沒有?”

“姐姐上次見我是一年前的事了,總高了四五寸的。”容煬依言走到她身邊,拱手行了禮,“姐姐遠道而來,還是先說正事。”

杜若恒替他理一理衣襟,反問道:“什麽是正事?”

容煬一張小臉板板正正地答她:“姐姐為何事而來,那便是正事。”

“年前見你,還有幾分稚氣在,如今端肅起來了。”杜若恒笑一笑,又才問他道:“那肁國的小公子呢,不是說找到了嗎?”

“是找到了。隻是在外麵呆了兩日,身上沾了些灰跡,我讓白術帶他去梳洗了再過來見你。”容煬說完,便回到桌案另一方坐下,在杜若恒開口前道:“不過我已承諾過他,讓他留在堂庭山上,姐姐若是想帶走他,我是不會答應的。”

杜若恒想兩個孩子,哪裏有什麽承諾不承諾的,麵上還隻是微笑著:“你要留下他總得有個理由。”

“我想留下他。”

“為什麽?”

容煬輕聲道:“我想。”

“容煬。”杜若恒道,“你應該知道凡人是不能留在山上的,況且,他還是王族。”

容煬坐得筆直:“凡事總有例外。”

杜若恒見他麵沉如水,知他是認真了,默了片刻叫他封號:“貪狼,身為星君,不得幹涉人族之事,你將肁國皇子留在長明宮,彥國國君都已讓朱雀傳信給我了。”

“若因為彥國不滿便將他送下去,豈非說明人族可以幹涉星君行事?再者,彥國是我轄地,國君有事自該上報堂庭,卻通傳夷玉是什麽緣故,姐姐難道縱容?”

杜若恒沒料到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蹙眉道:“總是你不合規矩在先,還說這樣一堆歪理。”

“雖有規矩,也得視情勢而奪。”容煬握著茶杯看著杜若恒道:“寧辭還那樣小,難道姐姐真覺得為了所謂規矩,將他扔下山去,是無可非議的嗎?他這次運氣好,被我找到了,若是時運不濟,隻怕早已葬身野獸腹中,姐姐現下也不必與我爭論他的去留了。”

“白芨這事的確沒辦好,我方才也已責備過她了。”杜若恒瞥過身後的白芨,抿一抿唇道,“我帶那孩子下山,找戶好人家收留可好,又或者將他送去南麵他兄長處?”

容煬固執搖頭:“彥國如今還想著要捉他,姐姐將他送下山去,若是彥國人尋來,所謂‘好人家’是否真的能保全他?如今他兄長征戰,隻怕自顧不暇,他不過垂髫之齡,刀劍無眼,要怎麽活命呢?”

杜若恒凝眸隻是看著他,滿臉都是不讚成的神色。容煬與她對視,兩相僵持著,過了片刻容煬道:“姐姐如果不同意,那我們可以先將此事暫且放一放,說說其它。”

他說著用下巴點一點白芨道:“夷玉距離堂庭,日夜兼程也得七日之遙,想來我剛帶寧辭上山,她便已私下傳信給姐姐,神山往來,原應報知星君,此為其一;白芨身為掌宮侍女,星君不在時,暫管堂庭,她卻假作送丹之由,私自離山,此為其二。如此欺上瞞下,姐姐便是說她一心為我,我卻不敢留這樣的忠仆。”

白芨一直垂首立在一旁,沒料到容煬會突然發作,倉皇跪下:“星君恕罪。”

她原本是想著容煬年紀尚小,杜若恒當初封她作掌宮侍女,隻怕有幾分輔佐的意思在。此事,自己並沒有什麽錯,便是有些非常之舉,也是情理之中。隻要將杜若恒搬來了,容煬想來不會懲處自己。經此一役,自己在山上地位隻怕能更高,卻萬萬沒想到一向帶著點少年氣的星君會在這件事上頑固至此。

“貪狼!”杜若恒皺眉。

“姐姐既然已經將堂庭交與我,自然是相信我,如今我卻連山上侍從都懲處不得?若是祿存與文曲他們,姐姐難道也要阻止嗎?姐姐今日若是攔我,那便是說明,我管不得堂庭,當不得星君,可是如此?”

杜若恒一時語塞。

白芨驀地想起,容煬誕世時是在白天,但頃刻間,卻出現了漫天星鬥,一時間九州大地日月同輝,冰消雪散,枯木發榮,是其餘星君誕世時都不曾有過的奇景。

他身為七星之首,說自己是堂庭山的規矩絲毫不算托大,倒還有點謙虛的意思。

他一向敬杜若恒,不外因為杜若恒將他帶大,但若單論地位,他並不在杜若恒之下。

容煬話已至此,顯然是沒有周旋的餘地。他一抬手,白芨額間印記消散,再沒了掌宮侍女的身份。

白芨跌坐在地上,杜若恒示意山茶將她扶起,帶了出去。容煬雖然氣惱,但也沒想真的將白芨如何,料想自己趕了她,杜若恒不會坐視不理,現在知道杜若恒是要帶她回夷玉了,也放下心來。

說到底,他人小,也是第一次和杜若恒起衝突,雖然言之鑿鑿,心裏到底也是有些歉意,因此趕了白芨,便又不說話了,小口小口地喝茶,裝出坦**的態度來。

杜若恒知道容煬此舉不外乎是為了表他要留那孩子的決心,白芨行事,也的確不妥。見容煬說完就安分了,眼睛隻往自己身上瞥,簡直要被氣笑,倒是無奈的成分更多些。

正在這沉默的當口,白術卻將寧辭送了過來。

“哥哥。”寧辭鬆開白術的手,跑到他身後。他不識得杜若恒,隻靠著容煬,一麵隻是偷偷抬眼去看杜若恒,又在撞著杜若恒目光的時候抿了嘴,低下頭去。

容煬想一想,倒了一杯茶,輕輕推他的背,示意他端去杜若恒跟前。

寧辭遲疑著看容煬,容煬又推推他,終於捧著茶盞慢慢地邁過去。杜若恒不接亦不言語。寧辭被看得心虛,瑟縮了一下,扭頭看看容煬,見容煬沒有讓他回去的意思,隻得又繼續將茶盞往杜若恒麵前送,聲調稚氣道:“姐姐喝。”

杜若恒隻上下打量他,寧辭急得要哭出來,容煬終於道:“姐姐,你嚇著他了。”

“我嚇著他,還是你嚇著我?”半晌,杜若恒無奈歎口氣,見寧辭手都要舉麻了,一張小臉憋得通紅,也不忍心。終於接過了那杯茶。寧辭趕緊又跑回了容煬身後,牢牢地抓著他的衣服。

容煬摸摸他的頭,又讓白術將他帶了下去。走到杜若恒身邊:“姐姐,你放心。等戰亂平息了,若是肁國勝,收複王城,我自將他送回去,若是彥國勝,彼時肁國徹底亡國,他一個孩子掀不起風浪,想來他們也會放過他。隻要他沒有性命之憂,我也將他下山安頓。”

杜若恒垂眸歎道:“烽煙四起,能不能活,都是天命。”

“可天命也讓他遇見我了。”容煬道,“我偏要他活著。”

不過齠年的星君,一派天真的麵孔上是難得的堅定,這畢竟是杜若恒一手帶大的,她也狠不下心為難,又見寧辭小小一隻,的確可愛可憐,末了,終是道,“那你得答應我,僅此一次,下不為例,戰事平息以後,立刻送他走。”

容煬點點頭,抿著嘴角,仍是端正地拜了一拜:“知道了,多謝姐姐。”

杜若恒來,一是為了寧辭的事,二來也的確許久未見容煬,想著還是過來看看。

前麵一樁既然算是勉強達成一致,她便又讓容煬坐在身邊,試了試他的靈力,看他最近修煉可有進益。

如此細細問了一番,已過了子時。容煬靈力日漸充沛,杜若恒也放下心來,因著夷玉山事多,便又溫聲囑托一番,連夜又往回趕了。

說著話倒還不覺得,送了杜若恒離開,再回到貪狼殿,困意又上來了。容煬打發了宮人,便回內殿睡了。

這一覺睡得極沉,隻是朦朧間,覺得有什麽在搖他手臂。容煬睡意惺忪地掀開眼皮,便見一個小人趴在床邊。

“怎麽了?”容煬迷糊著問他,也不知道寧辭是怎麽避開殿外守夜的侍從溜進來的。

寧辭總算弄醒了他,小小聲道:“哥哥,我害怕。”

他被白芨那樣一扔,心中總是不安。長明宮的侍女打扮並沒有太大差異,夜半進殿中添安神香無意驚醒了他,寧辭躺在**裝睡,總擔心她們也是要來趕他出去。哪怕侍女退出去後,依然輾轉難眠,反倒越想越惶恐。便偷偷從殿中溜出來找容煬。

容煬被人鬧醒,脾氣不太好,但還是勉強溫和道:“怕什麽?”

寧辭也不解釋,又說了一句:“害怕。”

他小小的一張臉,在月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委屈,容煬無奈往旁邊挪一點,“上來,靠著我睡。”

他這張塌有些高,寧辭爬得艱難,容煬索性伸手把他抱上來,這才注意到他竟然鞋都沒穿。

“這麽冷的天,怎麽赤著腳。”容煬將錦被分他一半,又起身替他壓一壓被角。

寧辭一直抿著嘴看他,容煬半夢半醒,腦子也不怎麽清醒,直接一隻手探下去握住他小小的冰涼的足替他暖著,另一隻手拍著他的背。輕聲哄他:“睡吧,睡吧,這下不怕了。”

寧辭覺得安心下來,往他溫暖的懷裏又鑽了鑽,鼻尖縈繞著容煬身上淡淡的沉香氣,慢慢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