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那天晚上寧辭仍是哭得很厲害,而且絲毫不見頹靡之勢,越哭越響。有一陣容煬在貪狼殿中都能隱約聽見。

容煬那時將睡未睡,帶著一點火氣讓人將白術召來一問才知道,原來是將他母後駕鶴的噩耗告訴他了,所以哭得格外響。

長明宮的侍從素來動作敏捷,已經將齊芸送去山下一塊風水寶地葬了——凡人的屍體長久留在山上也不妥當,寧辭便是想再看最後一眼都不行。

容煬是在星靈穀中誕生的,沒有母親,隻得一個杜若恒,頗有長姐如母的風範。容煬回想了一下,當時杜若恒將堂庭交給他回夷玉山去的時候,自己的確是沒有哭,好像隻是麵色鬱鬱了幾日。看來人族的孩子,比自己還要嬌慣些。

他這樣想一想,覺得寧辭也可憐,火氣下去一點。隻無奈對白術道:“我以為合適的時間,怎麽也該是白日。”

白術下午才升了品階,眼下又被容煬不輕不重地斥責了這麽一句,臉紅了一紅:“是奴婢沒有考慮周到。”

容煬擺擺手:“你還是過去哄吧,怎麽哭得這麽厲害。”

他少年老成地歎口氣,回內殿拿錦被捂著頭將這一夜囫圇過去了。

第二日倒沒怎麽聽見哭聲了,說是頭天晚上哭得太厲害,嗓子啞了。容煬心血**又去了趟鬥魁殿,旁邊立著幾個侍女,寧辭坐在一把椅子上,因為太小,腳都踩不到地,苦著一張臉,呆愣地看著窗外。

容煬與他說話,他也不理,旁邊侍女急忙也上去逗寧辭,沒逗笑,倒是弄得又掉了兩滴淚下來。容煬覺得更沒意思了,囑咐侍女說去山上逮兩隻兔子鬆鼠之類的給他玩,便再也沒去過。

挨著幾天也一直都安安靜靜的,一則寧辭不出殿走動,二則嗓子沒好也鬧騰不起來。容煬幾乎都要忘記山上還有個小孩子了。就這樣一直到了第四日午後,山下傳了信來,說肁國境內某個郡似乎有人入魔了。

妖邪鬼怪之事,隻要不是鬧得太大,一般也不需要星君出馬,長明宮中擇幾人去就行了。但按杜若恒一貫的叮囑,若是涉及到入魔之事,必得星君親自去看看。因此容煬得了消息也沒有耽誤,將堂庭山的事略安排了兩句,便點了兩個隨從下山了。

因為那郡隔得稍稍遠了點,容煬先安排了會飛的羽族去探查局勢,自己到時卻是第二日破曉之時。那入魔者發了狂,在這一天之內,傷了不少百姓,容煬那時還小,製服他也破費了一番功夫,又要著人去安頓民心,等一切結束再回到堂庭又已經是三天之後。

縱然侍從已經千般小心,容煬回長明宮的路上也還是沒怎麽休息好,隻想快點回貪狼殿中歇一歇。結果馬車剛到殿門前,白術便來了,一臉慌張道:“星君,小公子被送走了。”

“送走了?”容煬一掀簾子,詫異道,“怎麽回事,送去哪兒了?”

白術雖然慌亂,話說得倒還有條理,三言兩語便將事情道來。容煬這才知道,自己下山第二天,白芨便去鬥魁殿中將寧辭帶走了。

她是杜若恒當年在時便封的掌宮侍女,品階遠在白術之上,寧辭留在長明宮,本來也的確於規不合,白術根本攔不住她也不敢硬攔,隻能讓她將人帶走。

“帶去哪兒了?”容煬問。

白術搖頭:“白芨姐姐將小公子送到山下便回來了,也不許我們去找,現下並不知道小公子在哪裏。”

“那白芨現在又在哪?”

“星君回宮前半個時辰,白芨姐姐說要送新製的丹藥給巨門星君,已經去夷玉山了。姐姐走後,奴婢已經讓人去尋小公子了。”

“她消息倒比我靈通。”容煬抬手壓一壓眉心,因著人小,這動作看起來倒還有幾分稚氣可愛,隻是侍從們卻都僵直背低下了頭。

幸而容煬也沒說別的,下了馬車往殿內走,語氣如常對白術道:“那現在便趕緊多派些人去找,再去把白芨叫回來。找到人了,我自有計較,找不到人......”

他回頭掃了一眼:“你們隻怕都再沒機會讓我計較。”

長明宮中一半的人都被派了出去,容煬本是想睡一會兒,現下也沒了心情,隻坐在正殿喝茶等消息。

到了晚些時候,派出去的人陸陸續續地回來了,卻都說沒有找到。

“周圍的村子都找過了,並沒有人見到這樣一個孩子。”侍從上前,猶豫著道:“星君,那小公子不過五歲,這已經丟了兩日......再者,眼下戰亂,堂庭山又是幾國交界處,說不定已經......”

“說不定已經凶多吉少是不是?”容煬一張小臉上眉頭蹙起,“吞吞吐吐就能掩蓋無能了?我並不管這些,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哪怕是被野獸吞了,你們也得給我把骨頭找出來。現在什麽都沒找見就回來,是複命還是自請離山?!”

侍從們諾諾地應了又退出了殿去尋。

容煬知道,自己誕世不過八年,宮中侍從們年歲皆在自己之上,雖因為他是星君自然且敬且畏,但到底也不相信區區少年會真的狠下臉來罰誰。畢竟這些年侍從們犯了錯,最多也就是殿中思過,從沒有真的趕過誰下山。況且,寧辭隻是普通人,山上的侍從素來自視甚高,不將人族放在眼裏。現下就算去尋他,盡心程度隻怕也有限。

容煬救他,僅僅是因為垂憐。寧辭呆了這幾日,容煬對他印象也就隻限於這孩子生得漂亮,外加很能哭,沒什麽特別的。但容煬既然是決定了要救寧辭一命,如今他卻可能或者已經再次陷入險境,便不免生氣起來。

因此當又來人說尋不見時,容煬徑自摔了茶盞道:“既然這樣,那便不敢再勞你們費心,我去尋罷了。”

他說著便提了天樞下山,侍從慌慌張張地跪了一地來攔,容煬愈發生氣,一道劍光劃過,將他們統統逼得退開。抬手斬了馬車上的挽具,奪了一匹馬便往山下奔去。

容煬平日都有侍從跟著,獨自下山卻是第一次。

因為戰亂,堂庭山下原本平靜祥和的村莊已是人跡寥寥,他在村裏打聽一圈,沒人見過寧辭。

“一個時辰前已經來人問過了。”村頭一個老大爺見他一個小孩子,再看打扮隻當是富家少爺,“是你家中親眷?那也不能讓你一個孩子出來找啊,現在四處兵荒馬亂的。便是你要找那孩子隻怕也......你還是快些歸家去吧。”

容煬謝過他,又去了附近城中,守門的將士不知所蹤,隻有零星的商戶還開著,同樣也都沒有寧辭的消息。

他繞了方圓幾十裏的地,一直到了天黑。騎著的馬匹漸漸有些支撐不住了,容煬便隻得先回了山下貪狼星君殿。

守殿的道童大約是已經歇下了,戰事一起,趕路的人也少,整個貪狼星君殿中一派寂靜。容煬將馬匹拴在殿前的梨樹上,又回憶著山上侍從是如何喂馬的,找了些幹草與清水擱在馬前。

夜裏起了風,漸漸寒冷起來。容煬安頓好了馬匹,便決定去殿裏略休整片刻。

殿中雖沒有人,燭火仍是亮的,容煬盤膝坐在蒲團上,托著腮剛閉上眼睛,卻忽然聽見了極細微的聲響。

容煬站起身來,那聲響又消失了。他四下看了看,覺得似乎是從塑像後傳來的。

誠然貪狼星君本人隻是個半大少年,那塑像卻實打實是個留著胡子的壯年模樣,容煬實在不覺得自己長大後會是這個樣子。

像塑得極高大,將後麵擋得嚴嚴實實。容煬取了一盞燈,提劍繞過去,黃色的簾幕垂下,簾後似乎藏著什麽,帶著簾子都輕輕地抖動。

容煬伸手將簾撩開,燭光映照處,露出了一張害怕的孩童的臉。

“你怎麽在這裏?”那正是遍尋不見的寧辭,他似乎被嚇住了,怔了片刻,方才認出容煬來。

容煬手腕一轉將天樞隱在袖中,見寧辭還是坐在地上,便伸手拉他:“來,跟我出來,到處找你,你卻在這兒。”

他總算找到了人,也慶幸寧辭沒有真的葬身猛獸腹中,因此格外溫和。寧辭也不說話,乖乖地仍由他將自己拉到蒲團上坐下。

“先在此處坐一會兒。”容煬見他身上都是灰漬,皺眉用手拍了拍。寧辭一雙眼睛還怯生生地看著他,又在容煬抬頭的時候,轉過去看供台上的瓜果。

“要吃嗎?”容煬問他。

自白芨當日將他扔下山來,寧辭已經足足兩日沒吃過東西,聽容煬這樣問,不由得咽了下口水,終於說了第一句話:“母後說,供台上的不能吃。”

他提到他母後,眼角又開始紅。

“無礙。”容煬伸手去替他拿了個梨,“供給我的,你可以吃。”

寧辭還是看著他,容煬鼓勵似地又往他麵前遞了一遞:“吃吧。”

他這才接過去,哪怕是餓極了,動作依然很斯文,小小地咬了一口,又看容煬。

“我不吃,你自己吃。”容煬笑笑道:“吃完了,我就帶你回去。”

寧辭愣了一愣,小聲道:“回哪裏去?”

“長明宮。”容煬抬手指了指,透過大殿的雕花的木窗能看見背後的山,“堂庭山上。”

“可是那位姐姐......”

“她說什麽不打緊。”容煬道,“我帶你回去便是了。”

寧辭既不搖頭也不點頭,隻又咬了一口梨:“那是你家麽?”

“算是吧。”寧辭不知這兩日是在哪裏藏了,頭發上還夾著根枯草,容煬伸手替他拿掉,“你與我回去吧,你還這樣小,也沒有其它地方可去。我既然救你,自然是要救到底的。”

寧辭默了半晌,沒頭沒腦道:“我聽他們叫你星君,你是神仙麽?”

“星君,並不是神仙。”容煬也不知如何解釋,隻是杜若恒常常這樣說。他想一想又用指尖在寧辭的手背上寫下兩個字,“容煬,我的名字。”

寧辭輕輕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又抬起眼有點遲疑地看他:“容煬......哥哥。”

寧辭眼睛生得好看,眼尾細長,眸子又黑,看他時長長的睫羽微微顫抖,容煬心裏驀地一軟,點點頭:“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