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我在邊關的第五年,升到了千總。也是那一年,有天,我大哥忽然來了。”鍾斯淳說到這裏,又停住了。傅寧辭沒再催他,去隔壁找在楚晴那裏找了顆丹,不怎麽溫柔地塞進他嘴裏,免得他真的還沒說完就斷氣。

鍾斯淳向後仰了仰頭,順從地把丹吞下去,倒是沒有剛才發狂一定要殺人的樣子,“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家裏人了,乍一見到,還有些認不出。從家裏到當年戍邊的地方,天氣好的時候,最快的馬,日夜不歇,也得十多天,大哥到時很狼狽,問他為什麽來,隻說是來看我。我幼時,其實與他關係不錯,爹娘死後,他也算沒有虧待過我。一別又是這麽多年,我有時也會想,他們也是不得已,是不是我太任性了......總之,他來了,我其實多少也是有些高興的,也並沒有想太多。”

他說到這裏,露出一個苦笑,像是在嘲笑自己的愚蠢。

他勉強算是個小頭領,也在城門外給自己置了一間房,那段時間,邊關也難得平靜。兄長既然說是專程來看他,鍾斯淳便也就留他多住兩日。

鍾斯淳準備了一桌酒菜,問起家裏近來可還好。大哥答得簡略,倒是一直問他在軍營的事。

“我隻當他是關心我,也樂得和他講。還想他要是不急著回去,可以帶他在周邊轉轉……”,鍾斯淳的肩膀顫抖起來,“席上他細細問起我那些死去的將士葬在何處,我……我也沒有起疑,一五一十都告訴他了。”

在邊關呆得久了,夜裏也睡不太沉。鍾斯淳半夜醒來,翻個身想繼續睡,卻發現睡在同一屋的大哥不見了,再一摸被褥,都已經涼透。

鍾斯淳以為他出了什麽事,慌忙套上衣服便尋出去,發現大哥的馬竟然也被牽走了。萬幸那時地上的積雪未融,他順著馬蹄印一路尋過去,竟然是朝著上山的方向。

鍾斯淳當時隱隱覺得事情有些不對,但也來不及細想,隻得加緊駕馬追上去。

傅寧辭大致可以猜到發生了什麽事情,順手拿出鍾斯淳給他的那本冊子翻。

“第17頁。”鍾斯淳道,又繼續自己剛剛的話,“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麽時候動身的,可能我剛睡著就走了。一直到了山下,我都沒能追上他。又往山裏追了一段,卻忽然刮了大風,緊接著,我……我就看見許多的鬼魂從地下飄出來,被那陣妖風裹挾著往山後去。馬被嚇壞了,不停地嘶鳴,發了瘋一樣往後跑,我根本控製不住,被甩了下來,隻能順著風的方向往前走。”

那陣風刮得極大,山裏山外好像被隔成了兩個世界。外麵還是即將天亮的雪景,山中卻猶如黃泉鬼域,不斷有鬼魂從他身邊穿過。鍾斯淳連地都踩不穩,扯著樹根匍匐著前進,平日裏不遠的路程,卻好像怎麽都走不到盡頭。

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手肘和膝蓋都磨破了,他才總算挪到了通往後山的峽穀口。風愈發得大起來,他實在是過不去了,隻能爬到旁邊略高一點的小山坡上,隱約能看見峽穀中的情景......

峽穀中被狂風卷起了砂石和樹木仿佛要將一切都覆蓋,黑雲翻滾,天昏地暗,隻有風眼處卻是平靜的,那裏站著一個男人,鍾斯淳看不清他的臉,但冥冥之中,他知道那是他的大哥。

那些鬼魂就像是受到了什麽吸引,源源不斷地往風眼處去。鍾斯淳在裏麵看見了曾經並肩作戰的兄弟,有睡過一頂軍帳的,也有些是在營地裏有過一麵之緣……但無一例外,他們的神情都是無比的痛苦。鬼魂驚恐地厲聲尖叫著,竭力想往相反的方向逃竄,鬼哭聲在他耳邊似要炸裂一般。

鍾斯淳想要阻止,但卻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動彈了,有那麽一會兒,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肉身正在與某種來自颶風深處的力量對抗著,避免魂魄被吸走。砂礫與塵土不斷地拍擊著他,在他的臉上劃出了傷痕,而鍾斯淳隻能被困在原地,看著那些熟悉的身影,帶著苦楚的表情消失在了風眼中......

風終於停下來的時候,塵土已經將他半個身子都埋住了,那種壓迫的窒息感令他簡直要昏死過去。鍾斯淳勉強打起精神,一切平靜過後,風眼中出現了一道直衝雲霄的黑色光芒。

他看見大哥蹲**撿起了什麽,隨後那道光芒消失了。

很久以後鍾斯淳才知道,那道光是鬼丹煉成的跡象,而那顆由萬千亡魂煉成的丹,被自己的兄長吞下去了。

“我能動彈以後,憑著記憶跑到那道光出現的地方,在地上看見了一個很奇怪的圖案,就是星君你現在看見的這個。”鍾斯淳指了指傅寧辭手中的冊子。

這圖案外麵是個圓形,圓周上間隔著畫著簡略的人頭,兩隻手、腿,圓心處畫著人的軀幹,空白的地方則被一堆稀奇古怪的符號填滿。

冊子上還寫著類似遠誌、酸棗仁、柏子仁之類藥材,將它們研磨成粉加上香燭灰,再用月半時的露水混合在一起,便是畫圖的材料。

傅寧辭翻過一頁,寫著一行批注:鬼丹:需在埋骨地煉製,亡魂皆可,然以殺戮深重者魂魄為佳。

“星君瞧見了吧。”鍾斯淳說,“他那時第一次煉鬼丹,生怕出了差錯,處處謹慎。但要去哪裏找那麽多殺戮深重的人呢,隻能......”

鍾斯淳痛苦地閉上眼睛。那些將士的確都殺過人,但戰場之上,刀光劍影間,無不是為國土,為君主,為百姓而戰。長槍沾過的每一滴鮮血,可以是功績,是榮光,但怎麽可以成為他們捐軀後,魂魄日夜煎熬,不得安歇的理由?

“等回去時,大哥自然是不在了。雖然沒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但那些亡魂從地下被召出,又無故消失,卻是親眼所見。那時,我還不知道,他們已經被大哥煉製成丹吞下,以為是被帶走了,想著無論怎樣,我得回去把他們救出來......”

“你的腿就是因為這樣斷的?”容煬忽然問他。

鍾斯淳愣了一下,點點頭,語氣平靜道,“按當時的軍紀,沒有特殊緣由,士兵是不能返鄉的。而所謂緣由無外乎是身體殘疾,不能再上戰場。我也想過直接逃跑,但如果被發現,定然是當場處斬,那他們的亡魂怎麽辦呢?......所以思來想去我隻能在騎射時,看準時機摔下讓馬從腿上踩過去......雖然斷了一條腿,好歹可以順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