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因為斷了一條腿,輾轉回到家鄉已經是一個月之後了。

雖然幾年沒有回去,風物卻還沒有怎麽變,他按著記憶找到鍾府老宅去,兄長卻並不在家。

長嫂王氏半晌才認出他來,雖有些驚訝,也還是拿來飯菜安頓他坐下,說大哥去城裏了,晚些就會回來。

鍾斯淳一麵等,一麵向嫂子打聽家中最近可有什麽異動。他想亡魂要是被帶回來了,陰氣那樣重,家裏肯定是會有什麽變化的。

王氏卻會錯了他的意,說,“叔叔,你莫不是聽見你哥哥發達了,專程回來的吧?”

他有些詫異,再留心去看府裏,果然添了許多簇新裝潢,就連王氏頭上也戴著金銀珠翠。

鍾斯淳不理會王氏言語中的譏誚之意,追問到底發生了何事。這才知道,上月太守的夫人去世了,托夢回來說自己還有夙願未了,到了鬼界也無法忘懷,現在已經逃回人世來了......她日日都入夢,然而還沒說出到底是什麽夙願,現在寄生何處時,就又醒了。太守被折磨得苦不堪言,便張貼了告示,賞銀百兩,尋找能與鬼魂溝通的人.....

“那麽多人去揭榜,也隻有你哥哥是有真本事。前幾年,他偶爾看走眼,外麵還傳言說你們鍾家是神棍騙子,現在也都沒話說了不是?”王氏麵露得色,說著,卻又狐疑問他,真不是聽說了這件事才回來的?

鍾斯淳沒有回答她。他知道大哥根本就不是陰陽眼,現在要是真的能與鬼魂溝通,隻怕和那些亡魂脫不了幹係。但鍾斯淳那時尚不知道中間具體是怎樣的關聯。

等到夜裏大哥回來,見到他似乎被嚇了一跳,隨即又冷靜下來,解釋說上次家裏有急事所以不辭而別,問他怎麽突然回來了。

鍾斯淳也不揭穿他,隻說是因傷返鄉,旁敲側擊地問起王氏所說的事。

“我鍾家世代傳承,這有什麽難的。”大哥隻是這樣回答他,又說,他要是不能再回邊關了,留在家裏也行。雖然落了殘疾,但托人給他找份差事,總也不至於餓死。

鍾斯淳不知道那些亡魂到底在哪裏,也不敢輕舉妄動打草驚蛇,隻能應承下來,留在家裏偷偷尋找。

“我把鍾府每一個角落都找過了,也跟蹤過他,但始終一無所獲。那時怎麽也想不到那些魂魄是被他吞了。慢慢地,府裏怪事也越來越多,忽然做起了販賣法器,驅邪捉鬼的生意,也就是這段時間,我大哥外表開始有一些變化,性格也變得日益陰冷孤僻。我知道一定是有問題在,但他行事格外謹慎,我始終找不到任何漏洞。”

“這樣一直過了兩年多,河邊走得久總算濕了鞋,終於有一次他煉製魂魄的時候,有一隻鬼魂逃出來了,被我撞見。我就那樣找到了村後山裏的一個洞穴……那裏有很多殘缺的鬼魂,山壁上也畫滿了各種奇怪的符號,大哥手裏拿著一本書,還在往地上畫,我一直等到他離開,才進去把書拿出來……我不知道他是怎麽從雜物房裏找出來的,明明那麽多年都沒有人注意到……但我都還沒來得及細看,他卻又回來了。我後來在想,他大概已經發現我了,故意離開等著我上鉤……”

他大哥早已服食了不知多少鬼丹,鍾斯淳又落了殘疾,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對手,幾乎沒有任何反抗之力,便被關進了地窖裏。

“他大概還念著一點手足情誼,當時沒有立刻殺了我,但也沒有要放我出去的意思。我已經知道所有的秘密都在那本書裏,我不能一直被困在這裏。不過許是老天垂憐,我運氣還不錯。”

鍾斯淳說到這裏居然還笑了一下,“當時匆忙之中,我從那本書上偷偷撕下了一頁,上麵記載了一種禁術,可以讓我帶著記憶投胎......”

傅寧辭歎了口氣,將手裏的冊子遞給容煬。蘇姚姚送來的紙鶴,隻說這種禁術十分殘忍,但傅寧辭真的看見全貌,還是覺得比預想的更令人頭皮發麻。

那一長串的符咒倒是不要緊,重要的是,還有一個步驟,簡單講便是自己淩遲自己,畫好符,念著咒語,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能割出多少傷口,片下多少皮膚,便可以帶著記憶輪回多少次.....

然而這本身就是有違天道倫常的,所以也有諸多限製,比如隻能投胎在有血緣關係的人身上,又比如會逐漸回到這一世的狀態,殘疾,傷口,甚至死亡年齡......

傅寧辭實在不知道他怎麽能這麽平靜地說出運氣好三個字。

“我的魂魄一直飄**了三十年,才終於又投胎進了我小侄兒媳婦的肚子裏。當時鍾家為了方便煉製法器,已經從山下的鎮子搬到了現在的鍾宅,隻是我並非出自長房,所以花了二十年的時間,我才終於又接觸到了那本書......知道亡魂去了哪裏,也找到了救他們的方法......但是需要服食鬼丹之人吞丹後,所有血脈的心髒。”

傅寧辭探身看著他的眼睛,“你就是從那一世開始殺人的嗎?”

鍾斯淳點頭,“隻是還沒殺幾個,我就又死了,再投胎又是差不多十多年以後。當時鍾家已經又有不少子輩,孫輩出生,還有一些女兒嫁去外地,顛簸流離,下落難尋,一開始我殺人的速度根本趕不上鍾家繁衍的速度......”

“你記得聶嵐嗎?”見鍾斯淳流露出迷惑的表情,傅寧辭問,“你有沒有做過一副人皮畫?”

“哦。”鍾斯淳想了想,“是有這麽回事。星君怎麽知道的?那個女孩兒的外婆還是我在某一世的女兒,後來我死了,她嫁去外地,我這個曾孫女不知怎麽改名換姓去了宮裏,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她兒子的心髒,也是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從墓裏取出來的......”

傅寧辭光是聽他講,覺得肚子裏五髒六腑都在翻,努力了半天才把語氣平複下來,“這麽多的人被取心而亡,鍾家人就不會懷疑嗎?”

“虧心事做了那樣多,本就該遭報應,我隻用散布一個詛咒的謠言,便都信了。”

傅寧辭簡直啞口無言,鍾斯淳還在說,“終於有一天,我發現鍾家的人越來越少了,到了這一世,總算快要結束了,剛好,我的輪回,也已經用光了。結果你們偏偏又出現了......我那天在塔樓上見到你們,就知道,不能再等了,所以當天夜裏就動手了......幸好趕得及,三千年了,總算結束了......”

傅寧辭眼角跳了跳,他不知道能說些什麽,鍾斯淳提起殺人,語氣輕易得像從地裏拔一根蘿卜,“你殺了這麽多人,沒有一點點的歉疚感?”

“我對誰歉疚?他們罪有應得。”

“所有人嗎?”傅寧辭按了按眉心,“比如聶嵐呢?她總沒有煉製過魂魄......”

鍾斯淳笑了,渾身都在顫,“她本來就想死的,我還幫了她。當然,她不想死,我也得殺她。星君,我選了這條路,就隻能走下去。你又是在為誰指責我呢?你們要是早一些出現,在鍾家動用禁術的時候,在老祖宗**的時候阻止了這一切,所有的事情都不會發生了......你們偏隻當個事後諸葛,那就隻能我來了,我又有什麽錯呢?!”

傅寧辭喉結動了動,竟然覺得要被他說服了。

“你的出發點或許隻是為了報仇,我姑且不論好壞,但你在這個過程中又幹了些什麽?”容煬按了按傅寧辭的手背,靜靜抬眼看向鍾斯淳,“你剛剛召來了那麽多的鬼魂,他們何其無辜呢?你不恥這些禁術,這卻也不是第一次用了?他們就該魂飛魄散,不得輪回嗎?你比其它鍾家人又能好到哪裏去。”

“我當然和他們不一樣!我當然......”鍾斯淳臉色一陣青白,如果他錯了,這三千年又是為了什麽,他不能是錯的!

他一時幾乎算是驚慌起來,卻忽得吐出一口血,那顆丹也不足以他支撐下去了。他深吸一口氣,又說了一遍自己與鍾家人不同,然後猛地一伸手,生生把自己的心髒挖出來了!

血液猛地沾在了傅寧辭臉上,鍾斯淳努力靠過來,托著手,“這是.....是.....最後一顆了。”

他喘著氣,又指了指傅寧辭身後木偶手中的心髒,“其餘的,在塔樓下麵的棺材裏,我研成了粉末,像黃土一樣的就是......煩星君把這兩顆也一並......方法都在冊子裏,第一頁就是......”

他說著如釋重負地嘴角裂了一下,看著近在咫尺的傅寧辭的臉,又喃喃道,“真是奇怪,我......怎麽才發現......星君,你的魂不像是活人......怎麽還是碎的.....”

他聲音很小,傅寧辭沒有聽見,鍾斯淳已經眼看沒氣了。

天樞刺下去的時候,他就已經注定是沒命了,死前能將藏了這麽久的秘密和盤托出,大概也算幸事。

傅寧辭看著他的眼睛快要合上,忽然想起一件事,低聲問,“你原來叫什麽名字?”

“我......”傅寧辭已經預計自己得不到答案了,鍾斯淳的嘴唇卻動了動,他聲音微弱蚊蟻,傅寧辭彎下腰,耳朵貼在他唇邊,才勉強聽見,卻是答非所問。

他說,我以前戍邊的地方,叫靜雲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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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天使們,我明天請個假哈,實在是有事,大家原諒我一下,隻請明天一天。(比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