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三千年前的鍾家還住在山下的村子裏,鍾斯淳記得那也是一個冬天。他從村頭秀才辦的學堂回去,天已經全黑了。

到了家門口,就聽見後院裏吵吵嚷嚷,奶媽迎上來,說小少爺還要等一等才能用飯,老爺他們正在後院做法事呢。

他聽了,便也跑到後院去。見一大群人圍著,有隱約的黑氣縈繞。

他知道的確是有鬼,還已經上了人身。但他自小就能看見,也早就自己摸出規律來,鬼未上身時,倒可怕些,一旦附身,能做的壞事也並不會比一個惡人更多了。所以也並不害怕,仗著人小,從人群中擠了過去。

中間站著他的父親,大哥,與村裏姓李的屠夫,旁邊還有個老太婆被綁著倒在地上痛哭,是那屠夫的娘。

父親手裏拿著個鈴鐺閉眼繞著李老太轉圈,大哥則拿柳樹條沾了水,不停往她身上鞭打。父親轉了兩圈,忽然停下來,拿過一旁的鐵盆,將一盆水猛地往她身上一潑,口中還大喝道,厲鬼還不速速現形!

周圍十裏八村趕來看熱鬧的人,都趕緊退到了旁邊。他一時卻呆住了,因為那老人雖然被冰水凍得渾身打顫,但其實並沒有異常。他所看見的鬼氣分明是從李屠夫身上冒出來的!

那是隻吊死鬼,青白色的臉,舌頭長長地伸著,嘴巴一張一合的時候,舌頭也沒有收回去。

他借著李屠夫的身體,問,“我娘沒事吧......”

那老人凍得發抖,聲音嘶啞地哭叫,“你要殺了我呀!你不是我兒子!你不是......”

“她從前天就開始說胡話了,人也不認識,是撞邪了吧。”那鬼裝出一副擔憂的樣子,一麵說,一麵又把幾塊碎銀子塞進父親手裏麵,“鍾先生,您看這還有得救嗎?”

父親把銀子收進衣兜裏,壓下嘴角的笑意,“令堂是被惡鬼上身了,不過現下已經被控製住了。.”

他捋了捋胡子,“至於能不能救.....”

那鬼心領神會,有往他手裏塞了一錠錢,說的卻是,“要是救不了,雖然是我娘的身體,我這做兒子的,卻也不能仍由惡鬼為禍鄉親,鍾先生看著處置吧。”

他假惺惺地擠出淚來,父親愣了愣,隨即眼珠一轉,道,“我鍾家世代通陰陽,自然也想借著這身本事造福鄉裏。隻是這惡鬼實在難纏,現下灑了驅邪水,算暫時控製住。先送到女媧廟去,在女媧娘娘像前跪上一晚,明日天亮這邪物自然就去了。”

那是寒冬臘月的時候,村裏的女媧廟許久沒有修繕過,四麵漏風。別說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便是青壯年在那裏熬上一晚,也會沒命的。

“我起初以為是父親看走眼了。可是兄長也在,為什麽他們都看不出?我衝過去想要告訴父親那老人家沒有,他身邊站的這個才是真的被鬼上身了。可我隻剛說了一句不是,他臉色就變了,重重地給了我一耳光,讓奴仆捂著嘴,把我拖到房裏去了。還和別人解釋,說‘我這小兒子學藝不精,’陰陽眼哪裏用學?我不過是沒有無師自通地學會撒謊。”

鍾斯淳垂下頭盯著地麵,過了一會兒才又說,“剛被關進房間裏,我心想著,父兄一定是被惡鬼迷惑了,鬧著喊著要出去,沒有人理會。夜裏大哥來送飯給我,讓我別添亂,見鬼撞邪的事情不容易遇到,家裏總得賺錢。李屠夫既然覺得他娘被鬼上了身又願意給銀子,我們順著說不就行了。我那時才悟過來,哪裏是不容易遇到鬼,隻是鬼在眼前,他們也分不出來罷了。鍾家世代的經營,早不知何時成了一個謊言。而我一直信賴的家人,是一群為了銀子可以胡亂指鹿為馬的劊子手。”

李老太果然沒能熬過第二天,鍾斯淳被從房裏放出去的時候,剛好看見幾個人抬著她的屍首從宅門前經過,他記得那是個很和善的老人,還給過他幾顆飴糖吃。然而現在卻要扔到對麵山溝裏去。因為爹說她‘被鬼上過身,屍首不幹淨。’,不能埋在墓地裏。

傅寧辭忍不住道,“這套戲做得還挺全。”

“做得不全,對不起從鬼手裏拿的銀子。”鍾斯淳嘲諷地一笑。

“你為什麽不告訴他們,你的確能看見?”容煬問。

“木秀於林,而風必摧之。”鍾斯淳答,“如果他們知道了我是真的,也就意味著告訴他們我知道,他們是假的。恰恰這世界上重要的,從來都不是真假,是要肯隨波逐流。”

容煬順著他的話問,“那你肯嗎?”

鍾斯淳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眼神微微閃爍,“我不敢說出真相,不能揭穿他們。一方麵厭惡著,卻也在用這些騙來的錢......真是惡心。”

他評價了自己一句,又沉默了。

傅寧辭不得不提醒他,“後來呢?”

“後來......”鍾斯淳從回憶中平複過來,“後來我爹娘先後去世,大哥當家,不過也還是幹著一樣的勾當,並沒有什麽變化。就這樣熬到了十五歲,有天我看見村口貼了告示,招募戍邊的將士,我想這總算是個離開的機會,便應招去了。”

寒風透過破了的牆壁吹進來,鍾斯淳瑟縮了一下。他想起邊關的日子,也是這樣的寒冷。那裏常年都是冰雪皚皚,物資運送又不便。別說是他們這些地位最低的小兵,便是都頭,指揮,也都難得吃飽穿暖。

縱然他不願意承認,但在鍾家的確也是吃穿不愁。心頭再難捱,皮肉總沒有受過苦。剛去的頭一個月,手就被凍傷了,反複地裂口,一到夜裏就癢得厲害,被褥都冷得像塊冰,他幾乎沒有睡著過,翻來覆去睜著眼睛等天亮。

後來是怎麽凍傷是怎麽好起來的?好像是住在一個屋子裏的人,給了他一小盒藥膏。

也不知道到底是誰,畢竟一個屋裏得擠許多個人,那盒藥就默默地被傳過來,遞到了他手上。很劣質,打開就是一股難聞的氣味散開,有人罵罵咧咧了兩句,倒也沒有什麽惡意。過了會兒又聽見人問他,“看你像個讀書人的模樣,家裏日子也還過得吧,幹嘛到這裏來?”

他含糊著,也不知道怎麽回答,索性那人也沒有追問,反倒是這句話勾起了其餘人的話頭,七嘴八舌,低聲地講起自己的事。

有的就是附近人,全家都被胡人殺光了,想要報仇,投了軍;也有的是家鄉遭了洪災,窮得日子過不下去了,來戍邊好歹還能寄點軍餉回去,睡在鍾斯淳對麵看起來年紀比他還小的少年,說,等自己攢夠了錢,就回村去,給隔壁那戶的姑娘提親。

“等你回去,人家指不定孩子都能跑了。”誰應了他一句,於是都哄笑起來。

漸漸地,軍營裏的生活也變得沒有那麽難以忍受,邊境時常有摩擦,打過幾次小仗,人也皮實了。遇到年節的時候,京中會有犒賞來,他們便難得殺豬宰羊,圍著火堆唱著不知名的歌謠。

時間隔得太久了,三千年過去,他其實不太記得他們每一個的名字,但火光下的臉還是鮮活的。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有些士兵回鄉了。但更多地,死在了戰場之上。

他記得有一場仗,他們追出很遠,卻闖進了對方的埋伏裏,許多將士都死了。回去的路上又遇到了大雪,大家走散了。

鍾斯淳身邊隻剩下了那個說要回家娶妻的少年,他受了傷有些走不動了,鍾斯淳扶著他艱難地往前挪動。在快要看見營地的時候,他卻開始迷糊地嘟嚷怎麽熱起來了,鍾斯淳一直叫他,卻還是沒能阻止他氣息越來越微弱......他到底沒能回家,沒能娶到自己的姑娘。

鍾斯淳看見他的魂魄從身體上浮起來,他或許知道鍾斯淳能看見自己,還對他招了招手,說你要珍重,然後魂魄便往黃泉地下去了。

暮去朝來,居諸不息。

人死了,又有新的人來。

鍾斯淳也從最普通的兵士升到了百長,隻是有一天他忽然發現,一道入伍的人,好像隻剩下自己一個了。

休息時鍾斯淳會騎馬去山後,那裏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埋著那些能找回屍骨的將士。有時候,他還可以看見他們的鬼魂飄過。

鍾斯淳想或許有一天,自己也會葬身於此,那似乎也是一種不錯的結局。

然而命運總是不如人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