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等他們終於從連體嬰一樣的狀態分開,一看表,才發現已經快五點了。

“我上去睡了。”傅寧辭這樣說著,卻又偷偷打量著他,腳下也沒有半分要動的意思。

容煬心裏暗自歎一口氣,近乎妥協地想,已經這樣了,也沒有別的路可走。最後這點時間,和他好好過吧,哪怕所有的美好,都必須要忘記,至少也存在過。就是要上斷頭台的犯人,也是有資格吃一頓飽飯的。

他於是放任自己對傅寧辭道,“就在這兒睡吧,天都要亮了,睡一會兒又該起了。”

“這樣嗎?”傅寧辭假意思索,撐了不到十秒鍾,就忍不住笑了,說那我就不上去了。

傅寧辭繞到床另一側躺下,見容煬還沒動,在原地站著像是在看他,又像在想什麽。一時又有點疑惑,想著不會是理解錯了,容煬的真實意思是讓他在這兒睡,自己去隔壁?

趕緊問他道,“你不睡?”

容煬對他笑笑,“睡了。”

說著便走過來,掀開被子躺在他旁邊。床被帶得往下陷了一點點,很微小的幅度,其實難以察覺,卻讓傅寧辭的心奇異地妥帖下來。

他把手探過去,摸到了容煬的手,容煬與他十指相扣,將兩人交握的手放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

“你要早這麽主動,咱倆哪裏需要耽擱這麽長時間?”傅寧辭另一隻手墊著後腦勺,看頭頂的天花板,“早知道在楓江博物館,我就該說的......不對,當時在大學那邊的老房子,我見你第一麵該直接問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幹嘛問你下不下棋,瘋掉了......”

他搖著頭笑,覺得總算求仁得仁,連抱怨都是甜蜜的。

容煬聽得心酸,心口傅寧辭的手明明很輕,卻像一塊石頭重重地壓在他心上,他說,“寧辭,對不起。”

對不起,我還是在騙你;對不起,我很快又會離開你......

傅寧辭不知道他沒有說出口的話,還是笑著的,“瞎說什麽呢,我這麽喜歡你,才不舍得怪你。”

他支著身子俯過去吻了吻容煬的唇,輕輕咬了下他的唇瓣,都不舍得力氣重了。又在對上容煬的目光時,飛快地重新躺了回去,好像情竇初開之時,不敢看心愛之人的眼睛。

“容煬。”半晌,傅寧辭側過身,另一隻手橫過容煬的肩膀,往下挪了一點兒,頭抵著他的鎖骨,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容煬。”

容煬沒說話,偏過頭,嘴唇碰了碰他的頭發。

傅寧辭無聲地笑了,一整晚的大悲大喜之後,他在這個蜻蜓點水一般的觸碰中,獲得了渴求已久的安寧。

他記起曾經有一個晚上,那時的容煬,還是住在他對麵,時常過來陪伴的鄰居家的哥哥。父母在學校開會,遲遲都沒有回來,他那時“病”還沒大好,整個人倦倦地躺著,問容煬可不可以念書給他聽。

容煬溫柔的語調,似乎還在耳畔,那本書講的是無足鳥的傳說,它們終其一生都在飛行,不曾停歇。

容煬不辭而別之後,書也不知丟在了哪裏,傅寧辭卻還是會不時想起那個故事,甚至感覺冥冥之中,也是自己的命運。

後來有一次為了一樁案子,他去了間自然博物館,在那裏看見了無足鳥的標本,並不起眼,深褐色的小小的一隻。他丟**邊跟著的一群人走過去看介紹牌,弄得他們以為發生了什麽大事。

介紹牌上寫著它的學名,岩燕,它並不是沒有足,隻是太過纖小,藏進了羽毛裏,所以看不見。傅寧辭想這就好像脆弱和孤獨,隻要自己主動藏起,旁人也就以為你無堅不摧了。

可那張金屬牌上卻還寫著這種鳥其實也有棲身之處,雖然在懸崖峭壁之上,但也足夠安歇了。

那麽他呢?他該歇在哪裏?

回去的路上,傅寧辭一直神情鬱鬱,蘇姚姚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他也不知從何說,隻能說沒事。

又問他為什麽沒精打采,傅寧辭想想說,有點累了。

蘇姚姚說累就休息啊,反正案子也差不多結了。

沒有可以休息的地方,他苦笑著搖了搖頭。聽蘇姚姚在旁邊嘟嚷著罵他說,資產階級,你一個人住兩層樓的別墅誒......

傅寧辭將容煬抱得更緊一點,他想兩層樓的別墅有什麽用,永恒的生命又有什麽用,這才是他的阿勒山頂①。

他像是一路奔波的旅人,多年的顛沛流離總算過去,他到達了自己的棲息之地。哪怕外麵依然洪水滔天,哪怕前路仍舊滿是荊棘,至少現在他可以好好地睡一覺,做個美夢了。

這一覺睡得極沉,天亮的時候,傅寧辭才被說話的聲音驚醒的。

他揉著眼睛,屋裏的燈還沒有開,隻有陽光從窗簾的縫隙透進來,身邊的床鋪也還沒徹底冷下去。容煬應該也才剛起,站在門邊和鍾霄說話。

門隻拉開了一半,容煬站在那裏又擋住了,鍾霄根本看不見裏麵,自然不知道傅寧辭在。

他們說話的聲音並不高,傅寧辭也聽不太清楚,隻覺得鍾霄的語氣好像很恭敬的樣子,比昨天麵對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

鍾霄不是算容煬的長輩嗎?傅寧辭不太清明的腦子閃過這個念頭,還是他對誰說話,都是這個樣子,天生的?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樂了,輕輕翻了個身,手掌在容煬睡過的地方撫過,那裏還有他身上的餘溫。傅寧辭記得昨天抱著容煬,他身上的溫度似乎要比自己低上不少。

他亂七八糟地想,大概是有點體寒,蘇姚姚認識不錯的中醫,回楓江以後找來給他調一調,局裏麵應該也還有丹藥,找找有沒有他能用的......

傅寧辭怕自己忘了,一麵想著,又摸過手機記在備忘錄上,字打完,容煬也關上了門過來。

“吵醒你了?”他有點抱歉地低聲道。

“沒有。”傅寧辭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七點過,“本來也該起了。”

“那我開燈?”容煬說著,一隻手虛虛擋著傅寧辭的眼睛,按下了床頭的開關。傅寧辭伸了個懶腰,抓住他還沒來得及收回去手在掌心親了一口,“早安啊,男朋友。”

容煬愣了一下,也笑了,“早安。”

傅寧辭懶得再上樓拿衣服了,他們本就身量相仿,容煬便直接拿了自己的給他。

傅寧辭低頭扣著襯衫的扣子,問容煬道,“剛剛鍾......你二叔,他找你說什麽?”

“沒什麽,早餐準備好了。你直接說他名字就行,哪用這麽別扭。”容煬理了被子,轉過身,發現傅寧辭的扣子從第一顆就扣錯了,偏偏他扭頭說著話,自己還沒有察覺。

容煬走過去替他解了重扣,傅寧辭反應過來笑道,“我還以為大清早地你要對我做什麽呢。”

容煬沒回他這句調笑,認真扣好紐扣,又理了理他的衣領,才問,“北局的兩個星君應該也起了,你要不要上去一趟,免得一會兒知道,你昨晚沒在樓上睡......”

“知道就知道唄,他們要問起來我還直接說呢,怎麽,你長這麽好看還怕見人啊?”傅寧辭滿不在乎地往洗漱間走,“我都打算好了,明天就給我爹媽說一聲。順利的話,春節他們從西北回來,我就帶你回去見他們......要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那春節我也不回去了,不過你別擔心,估計沒事兒,我都這麽大人了,早幾年一直病吧,他倆對我也沒什麽要求了。再說我媽特別喜歡你,當時你還住我家對門的時候,她就老誇你來著......”

傅寧辭接好刷牙的水,自己說得熱鬧,容煬卻一直沒回答。

他轉過頭,容煬臉上似乎有落寞的表情閃過,不過看著傅寧辭,又露出了往日一貫溫和的笑意,讓傅寧辭覺得剛才大概是個錯覺。

“怎麽又不說話了?”他問容煬,有點慌張,“好不好,答應我一句,這樣我拿不準,還是......你不想.....”

“好。”容煬打斷他,笑著又重複了一遍,“好。”

他想自己可能拖不到過年,不過既然騙了傅寧辭,那不如就再騙騙他,隻要他開心就好了。

“這還差不多。”傅寧辭含著滿嘴的泡沫,眉開眼笑,“哎,對了,你媽什麽時候回來,我.....”

他說到一半,忽然想起楚晴說容煬是被鍾家收養的,話就這麽斷了半截。

容煬不知道他所想,以為傅寧辭擔心鍾雯會有意見,不禁想鍾家人這個身份用著也麻煩。但他既然已經決定要在最後的日子裏給傅寧辭一個完美的幻夢,便說,“她這段時間挺忙的,回南局之前大概是見不到的,我過兩天打電話給她吧。你也別擔心,她一向不怎麽管我,應該也不會反對的。”

豈止是不敢管他,鍾雯雖也不知道他確切的身份,卻清楚是絕對惹不得的人物,怕他都來不及。

隻是這話落在傅寧辭耳朵裏,以為是養母多少有隔閡,想著以前鄰居的時候倒還沒看出來......容煬在鍾家哪怕衣食無憂,也肯定受了不少苦,連鍾姓都沒冠一個......他一個普通人,法術能練到現在這般地步,指不定經曆了怎樣的折磨......

他自己腦補了一處苦情戲,透過鏡子,看容煬站在自己身後,隻覺得對他又愛又憐,一顆心軟得不成樣子。兩口吐了杯裏的水,將杯子往旁邊一擱,轉過去又抱住了他。

“怎麽了?”他極其用力,容煬腳往後挪了一點才穩住,有點訝異地問。

傅寧辭搖搖頭,想了想,沒頭沒腦地說,“你喜歡小動物嗎?我們可以養隻貓,再養隻狗——沒成精的那種,這樣家裏就會很熱鬧了。我們一起照顧它們,我也會照顧你。”

容煬還是答應他,“嗯,你想養什麽都可以。”

“容煬,你能回來,我很......”傅寧辭停住了,不知到底該怎麽說。似乎無論什麽詞語都不足以表達自己的情緒,猶豫著最後也還是沒說完,隻是貼著他的耳際,承諾一般,“我會好好愛你的,我會給你一個家,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家。”

傅寧辭溫熱的呼吸,一直從耳廓延伸到了心裏,像一根羽毛,在心上輕輕拂過,有點癢,又帶著說不出的酸。

容煬深呼吸了一下,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確認自己開口不會被聽出端倪之後,才偏頭吻吻他的脖子,“我也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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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勒山頂:《聖經》記載中,大洪水之後出現的第一塊陸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