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你說真的?”姚恪臉上呈現出極其複雜的神情,警惕又帶著小心翼翼的期盼,這讓他整張臉都生動起來,好像他在這一刻才從屍體回到了有生命的狀態。

“自然。”傅寧辭道,“你先放開他。”

姚恪猶豫了一瞬,還是放開了手,宋之舟的背順著牆壁滑下去,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傅寧辭抬了抬下巴,示意曾豪軒把他扶起來,給他灌了小半杯水下去,一扭頭,容煬也進來了。

“不是讓你就在外麵嗎?”傅寧辭皺眉,把容煬扯過來就近往椅子上一按,自己不動聲色地挪了一步,站在他前方,“就在這兒坐著。”

容煬點點頭,“嗯。”

姚恪一直沉默著,或許是等了太久被磨出了耐心,又或者是傅寧辭給他的承諾太像一個不可及的夢境,他怕一說話就打破了。

傅寧辭看著周圍的黑霧褪去一些,深吸一口氣,右手在虛空中一晃,食指與中指間出現了一道符,與一般的符不同,符紙很薄,呈現出透明的白。

傅寧辭吹了口氣,符悠悠晃晃地飄到了空中,燃燒起來,藍綠色的火焰,夾雜著一點點紅,那是鬼火的顏色。

傅寧辭的神色肅穆起來,啟唇剛剛念出了第一個字,符卻被一把打落在了地上。

“傅寧辭!”蘇姚姚收回銀鈴,懷裏抱著一隻白色的倉鼠走進來。她剛從樓下趕上來,在門口撿到了被嚇得變回了原形四處亂竄的孟輕,誰知一抬眼,就看見傅寧辭竟然打算請鬼仙。

鬼仙即是靈鬼,正是那個姓鍾的男人對聶嵐所說的,十惡不赦之人死後的魂魄。他們死後不能轉世,被關在阿鼻地獄,永不超生。不僅如此,還得日日做苦工,承受煎熬折磨。罪責越重,刑罰越重,而罪責稍輕的,就是負責掌管錄鬼簿,上麵記載著魂魄每一次輪回的情況。

具體什麽樣的人才算罪大惡極,十惡不赦,傅寧辭也並不十分清楚,他覺得聶遠錄那樣的,大概就夠格了,結果他不僅轉世了,胎還投得不錯,可見人心之惡,實在難以估量。

“你幹什麽?”傅寧辭皺眉。

“你才是在幹什麽?”蘇姚姚彎腰把孟輕放到地上,孟輕幻化成人形,紅著臉很不好意思地趕緊閃到了一邊。

“你要找夏啟的轉世?”蘇姚姚見他竟然直接點頭承認了,簡直想上手抽他,“你瘋了?靈不能管人間事你忘了?”

傅寧辭道,“我沒忘,可是......”

“可是你個頭。你以為這就是找一個夏啟?他並不是我們冥冥之中應該遇見的,你用這種方法找他,就是在擾亂人間的秩序。你找到他又怎麽樣,如果他現在還是個小孩,人生軌跡注定因此大變,他要是已經成家立業,你還非要告訴他幾千年前這一段糾葛?”蘇姚姚漂亮的杏眼瞪著他,直想把他身上也戳出個窟窿來,“世間萬事萬物,中間連係千絲萬縷。你以為隻是夏啟?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他在路上擦肩而過的陌生人,都會因此而被影響!”

“沒有這麽嚴重。別說得好像我找個人,第三次世界大戰都能爆發了一樣?”傅寧辭道。

“沒這麽嚴重?我看是你不知輕重!”蘇姚姚簡直要被他漫不經心的語氣氣笑,“好,就算沒那麽嚴重,你以為有了錄鬼簿就能找到人了?隻有結束了的輪回,才會在錄鬼簿上呈現出完整的情況,正在持續著的這一世,錄鬼簿隻有魂魄所投人家的姓氏和出生的時間,你不知道?每一秒鍾出生的同姓的人有多少,你找?怎麽找?再說了,萬一夏啟上輩子剛死還沒來得及投胎……”

“姚姚!”傅寧辭斂了神色輕嗬她一聲,話卻是對著姚恪去,“如果現在還是鬼沒投胎,那就等。隻要出生了,我既然答允,便一定會找到。”

他這才又看向蘇姚姚,“我在器靈中見過夏啟的模樣,有了姓和生辰,一個個去篩,總能篩出來。你說的那些我不是沒有想過,所以才沒有直接畫張像滿世界去發,那樣波及的範圍更大。”

“你還覺得自己考慮挺周到是吧?”蘇姚姚看著姚恪周身黑氣再次斂去,也知道自己剛才莽撞了,不過還是堅持道,“我不同意。”

“蘇局長,沒有喜歡過誰吧?也沒有過想一個人的感覺。”一直默不作聲的容煬忽然低聲開口,傅寧辭也有點詫異地回頭,“有時候,就像無數條蛛網纏在心髒上,想抓又抓不著,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可是又會對自己說,再堅持一秒吧,再堅持一秒也許就見到他了。”

容煬說著話的時候神情很平靜,見周圍人都在看他,淡淡笑了笑,“小時候家裏話本多,總是這樣的故事。蘇局長,寧辭也沒有別的想法,隻是想了卻姚將軍一個夙願而已,你且讓他試一試,也許並不會有那麽大的影響。”

“就是啊,又不會幹什麽,隻是要看他一眼,到時候消了記憶就把人放回去,你別這麽緊張。”傅寧辭接著道,示意孟輕倒杯水,親手接了端給蘇姚姚,“你也不是真的沒有一點感觸吧?”

蘇姚姚一點都不想喝水,隻想把水接了潑他臉上去,心道你感觸深,你多有共鳴啊。惦記舊情人四五年,一見麵就能把人往家裏帶,剛好我看你舊情人也挺有感觸,你倆不如明天領證去得了,還擱這兒裝什麽客氣。

她沒好氣地把杯子拿過來,又忍不住去看了眼姚恪,他站在窗邊,身上籠罩著淡淡的黑霧,眉目冰冷又透著不能忽視的落寞,似要與夜色融為一體。她不是鐵石心腸,否則也不會對聶遠錄如此不恥,隻是做了千年的星君,同情歸同情,該遵的輪法也沒有違背過......

傅寧辭見她麵色猶疑,“就算真有什麽事,我一力擔著就是了。”

“你煩死了!我又不是擔心這個。”蘇姚姚把杯子一擱,破罐子破摔地說,“算了,隨便你,隨便你,我不管了。倒弄得我是個惡人。你要召就召,我又不能和你幹一架,那不也違規。”

“這不就結了。”傅寧辭笑了,又取出一張符,夾在手上晃了晃,“別再毀了啊,畫一張符累死人了。”

鬼火再次燃起,伴隨著傅寧辭比平日更低沉的聲音,像要傳到地下去,“䰟歸於天,魄遁於地①。神像不明,難返蓬瀛。鬼關無姓,三山無名,大道不悟,終無所歸。②”

溫度霎時降到零下,曾豪軒和孟輕冷得打了個哆嗦,然後看著傅寧辭把辦公室裏的烤火爐找出來,放到容煬旁邊。

“你倆別在那裏抖,曾豪軒我教你的咒白學了?孟輕你不行就變個原形,一身的毛冷得著你?”傅寧辭獻完殷勤,一回頭見兩個抖得像在被過篩,嫌棄道,成功地把處於半暈狀態的宋之舟忘在了角落。

一股淡淡的腥臭氣在空中彌漫開,遠處好似有哀哀的哭聲響起來,中間隱約夾雜著鐵鏈撞擊的聲音。那撞擊聲越來越響,哭聲倒是弱下去了,一列人影從一樓飄了上來,的確是飄的,畢竟木樓梯已經被姚恪給毀了。

那列人各個衣衫襤褸,身上戴著手鐐腳銬,背佝僂著,透過破爛的衣衫能看見身上的傷口,有的還留著血,隻是那血流到木地板上卻沒有印記。他們有的少了一隻腳,有的鼻子耳朵被割掉,為首的一個稍稍體麵點,隻是左右麵頰和額頭上都有一團黑,那是刻的字,隻是大概隔得太久了,墨跡滲透進肌理裏,分辨不清是什麽了。

這人彎著腰走到辦公室門口前,卻不肯在往前走了,抬了下手,後麵的都停下來,恭敬地行禮,“黃泉路遠,吾等來遲,還望星君恕罪。”

傅寧辭不知何時已經在辦公桌後坐了,打量著他們,冷笑一聲,懶洋洋道,“暫恕爾之罪。”

那人手上鐐銬聞聲斷了,他欣喜地跪下去,“多謝星君。”

“容顧問,你知不知道這是做什麽?”曾豪軒用了張暗火符,勉強暖和點了但實在太費精力,趁著傅寧辭沒空理他,哆哆嗦嗦地跑到容煬旁邊蹭烤火爐。他平時大都上白班,進了異聞局兩年了,還是第一次見到鬼仙,心想還挺客氣,傅寧辭召喚了這才幾分鍾,怎麽一個勁兒地說來遲了?

“在談條件。”容煬把烤火爐往他身邊推了推,“你烤吧,我不冷。”

曾豪軒趕緊把爐子推回來,“那怎麽好意思。”看容煬這麽和氣又問,“談什麽條件啊?我怎麽沒看出來?”

“減罪的條件。”容煬看他還是有些迷茫的樣子低聲解釋道,“你以為他們真是在為來遲請罪?鑽個空子罷了。得這麽一句恕罪,可以少受多少刑罰。”

曾豪軒恍然大悟,“怪不得手鐐斷了。哎,容顧問,那副局為什麽要答應啊?”

“因為......”

“因為鬼仙隻有每月十五子時才該來局裏,匯報一下最近有沒有惡鬼傷人之類的事。你們副局這是違規操作,遞上把柄給人抓,當然得給好處了。”蘇姚姚單手捧著倉鼠,不是何時沒聲沒息地站到了他背後,恨鐵不成鋼地擰了把他耳朵,“你說你都上了兩年班了,符吧,十次裏麵還是有個五次能用對,怎麽理論知識這麽糟糕?還好意思問人家容顧問,人昨天才報道,你早混成老油條了。”

她發出了和傅寧辭同樣的感歎,“你崗前培訓誰帶的?怎麽能讓你過?你給老師塞包袱了吧?”

曾豪軒心道容煬捉鬼世家出來的,自己爹媽可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這起點就差了十萬八千裏,不過他也沒好意思把傅寧辭的名字供出來,支支吾吾道,“......我自學的。”

然而傅寧辭沒感受到他一顆真心為領導的精神,眼風往這邊一掃,“話多,安靜點。”

鬼仙得了好處,在門口三跪九叩地行了大禮才進來。

雖然都被算作邪物,鬼和魔的差別大概有搶小學生錢的混混和A類紅通犯那麽大。哪怕是鬼仙,察覺到窗邊站在的姚恪身上有些魔氣,瞟了一眼也趕緊扭過頭來,醜陋的臉上堆滿了笑意,隻盼傅寧辭心情好點能再寬宥些罪過,“星君召小人前來,不知所謂何事?”

傅寧辭單刀直入,“錄鬼簿在哪兒?”

鬼仙臉上的笑一下子凝固了,他們每月來民研局匯報情況,每個季度再交份報告。但隻要不是鬼族有重大的事故發生,是不會查錄鬼簿的,至少在他成了鬼仙這幾百年間,錄鬼簿一次都沒上交過……

他額頭上的冷汗都掉下來,又不敢欺瞞傅寧辭,咽了口唾沫,“錄鬼簿在小人這裏,隻是鬼族近來還算太平,星君現在要錄鬼簿是……?”

“沒說你們犯了事,你緊張什麽,不會真有什麽瞞著的?”傅寧辭閑閑地敲著木質的扶手,“不為難你。錄鬼簿拿過來,我找個人。”

鬼仙一口氣還沒鬆,聽明白傅寧辭的意思,結結實實一激靈,“星君,鬼族亦有鬼律,尋人一事,於……於律不合啊!”

麻煩死了,傅寧辭想,按按眉頭,“鬼律誰定?”

“陰皇女媧。”

“先聖何在?”

鬼仙拿不明白傅寧辭的意思,哆嗦著不敢答,傅寧辭等得不耐煩,一拍桌子,“何在?”

“補……補天而亡,消散大荒。”

“既是如此。”傅寧辭道,“昔年媧皇立鬼律在前,後附靈力於七星之上,言明妖魔鬼怪皆由星君管轄,這鬼律自然也不例外。如今先聖消散,千載間,鬥轉星移,時移事易,我覺得這鬼律應當改一改了,又有什麽問題?”

鬼仙被他嚇得膝蓋都軟了,後麵的鬼也都跟著跪了下去,“星君,這實在不妥!”

“不妥?我哪裏說錯了?那你說出來,別搞得我欺負人一樣。”

他這純粹胡攪蠻纏,那鬼仙一時卻也找不出駁他的話,支吾半晌,“小人不敢攔星君,隻是星君便是要用錄鬼簿找人,是不是也先和巨門星君商議了再說。”

一麵說,一麵又去看蘇姚姚,希望這位能替自己說句話。不過蘇姚姚剛剛既然說了不管,這時候自然就不會再阻止。

“你看她做什麽?”傅寧辭冷笑一聲,大馬金刀往椅子上一靠,“商議?與誰商議?我乃七星之首,神廟之上獨占一方,還要看誰臉色行事不成?!”

“好聲好氣說話聽不懂,錄鬼簿你也別管了。我替你換個活,回去把阿鼻往下再挖一層,挖好了便自己進去住著罷!”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星君開恩啊。”鬼仙忙不迭道,傅寧辭沒心情再和他耗,“錄鬼簿交出來。”

鬼仙無法,隻得拿出了一個漆黑封麵,黃色紙張的古線裝本來,麵上紅色的筆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錄鬼簿。

“鬼族的條件也太艱苦了吧。”火爐旁邊溫度高些,孟輕又幻了人形,小聲感歎道。

錄鬼簿不知用了多少年,破舊無比,旁邊的棉線都脫了大半,最關鍵的,竟像是被撕碎了又把幾部分拚湊起來的,上麵還敷著些糨糊。

蘇姚姚再次蘇醒過來之後,也是第一次看見錄鬼簿,皺眉道,“怎麽回事,怎麽破成這個樣子。”

鬼仙急忙撇清,“這實在不關小人的事,自打這錄鬼簿到小人手裏,便是這樣了,小人真是不知啊。”

蘇姚姚擺擺手,順口問旁邊容煬道,“容顧問聽說過沒有?”

容煬並沒有去看錄鬼簿,伸手在火爐上烤著,輕描淡寫道,“蘇局長實在太高看我了。”

“沒說是你撕的,別抖了。”傅寧辭手一攤,“拿過來。”

“星君......”鬼仙拿著錄鬼簿,猶豫著沒有往前。

傅寧辭眉頭一皺,“又怎麽了?磨蹭上癮了是吧?動作快點兒。”

“星君息怒。”鬼仙臉上掛著討好的笑意,“小人是怕這醃臢東西髒了星君的手,星君想要找什麽人,告訴一聲,小的替星君找出來就是了。”

傅寧辭與蘇姚姚對視一眼,這要是都看不出鬼族有蹊蹺在,隻怕他們就真是瞎了。但傅寧辭不想再耽擱下去,也懶得現在與他計較,“那就你找吧。應朝祈國祈文王夏啟,你查查他這一世是否投胎?若是投了,是什麽時候?那戶人家又姓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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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句是“䰟氣歸於天,形魄歸於地。”,出自《禮運》。②:原句是“鬼仙者五仙之下一也,陰中超脫,神像不明,鬼關無姓,三山無名,雖不入輪回,又難返蓬瀛,終無所歸,止於投胎就舌而已。”出自《鍾呂傳道集》;兩處都是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