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窗邊姚恪手牢牢地握成拳,他一直沒有說話,隻是牢牢地盯鬼仙的一舉一動。

那鬼仙大抵是第一次麵對這種陣仗,一麵翻,手徒自顫個不停,整個辦公室裏都回**著細小的書頁響。

“你仔細點兒翻。”傅寧辭說,“別找漏了。”

鬼仙一聽他說話就緊張,如果說來時還想討點好處,現在隻想離著尊大佛越遠越好,渾身一抖,錄鬼簿差點掉下去。

傅寧辭無奈地歎口氣,“翻吧,翻吧。”

那錄鬼簿看著薄,一翻起來才發現怎麽都到不了盡頭。那鬼仙眼睛都要看花了才看到夏啟的名字,定睛再往後一看,原本就是死人白的臉色登時又白了幾分,“星君,這,這沒有啊?!”

“什麽沒有?”傅寧辭一下子坐直了身體,先看了眼姚恪,他咬著牙,太陽穴邊青筋暴起。傅寧辭抬手往他的方向向下壓了壓,讓他稍安勿躁,又問那鬼仙,“胎死腹中了?”

“胎死腹中是什麽意思?”曾豪軒一聽又是一個知識盲點,趁著蘇姚姚已經快步去了鬼仙旁邊,好奇地問容煬。

“胎死腹中就是......”容煬重複了一遍,不知為什麽,臉色比那鬼仙好不了多少,深吸了口氣,“正常來說,人死後,魂魄離體變成鬼,再重新投胎,但是死在母親腹中的孩子,因為不曾睜眼見過天日,不算徹底成人,所以.....”

他頓了一頓,才把話說完,“......所以,死後魂魄沒有辦法離體,就會一直被困在屍體中,不能再轉世,等屍體完全腐爛,就永遠魂飛魄散了。”

“並非如此,若是那樣也該有記載才對。”那鬼仙也不敢再藏著捏著了,把錄鬼簿遞給蘇姚姚,“文曲星君,您來看,這的確,的確沒有啊!”

曾豪軒和孟輕聞言都大吃一驚,孟輕女孩子,到底心細些,吃驚之餘見容煬仍是麵色蒼白,不忘關切道,“容顧問,您沒事吧。”

容煬輕輕搖搖頭,沒有說話,似乎也並不為鬼仙說的話吃驚。孟輕記得剛才鬼仙翻錄鬼簿時,辦公室裏所有人都盯著鬼仙,隻有容煬一直漫不經心的樣子。她又想起容煬勸蘇姚姚的那一番話,原本隻注意到了前麵,可他最後說,‘你且讓他試一試,也許並不會有那麽大的影響。’現在看來,竟好像他一早就猜到了錄鬼簿上不會找到夏啟一樣。

“這怎麽可能呢?肯定是巧合。”孟輕心裏嘀咕著,“兩位星君都看不出的事,容顧問要是先知道了,得是什麽身份才行啊。”

蘇姚姚把錄鬼簿一把拿過來,這魂魄在錄鬼簿上原本記載得很正常,可在作為祈文王夏啟這一世結束以後卻忽然再沒有了記載,後麵一片空白,魂魄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饒是蘇姚姚身為文曲星君,也不知道還有這樣的情況,她又翻了翻,確認真的沒有看錯,朝傅寧辭搖了搖頭。

傅寧辭眉頭微皺,還沒來得及再說話,那邊姚恪已經徹底按捺不住。原本關著的玻璃窗一下子被破開,冷風灌進來,接著是黑氣,無邊無際的黑氣,好像整個夜都要被塞到這間小小的辦公室裏。

姚恪等了太久,好不容易有了希望,卻又轉眼告訴他那隻是水月鏡花,就像一個詛咒,有人在他耳邊說,你見不到他,你永遠不能再見到夏啟......

他喉嚨裏發出淒厲的嚎哭聲,眼睛變得血紅,他的腦海中隻剩下了執念,神智全失,徹底成魔!

“啊啊啊!”鬼仙全都哀嚎起來,四下逃散,鬼哭聲顯得格外淒厲,斷腿的比有腿的跑得還快,全部緊趕著往地下鑽,連錄鬼簿還在蘇姚姚手裏都顧不得了。

黑暗裏,什麽都看不見,蘇姚姚隻能憑借風聲,感覺姚恪正向自己襲來。文曲鈴像一條鞭子,在姚恪身側纏鬥,卻又被他不管不顧地衝撞開,轉眼間呼吸已經近在咫尺。

“姚姚讓開!”

淩厲的劍光劃破了黑暗,映得窗外半邊天都亮了,蘇姚姚的記憶裏還沒有看見過天樞爆發出這麽強大的威力。

傅寧辭手在辦公桌上一撐,飛身過來把蘇姚姚胳膊用力往旁邊一拉,哪怕他心有不忍,也知道姚恪入魔是救不了了,一咬牙右手握著天樞向他心口刺去。

然而就在天樞刺破他心口肌理的一瞬間,忽然光芒從他的皮膚下綻開,一枚小小的玉佩形狀的東西順著他的傷口處落了出來。那玉佩和傅寧辭在器靈中見到時有些不同了,通體變得透明,中間似乎有個模糊的影子。落在了地上,沒有發出聲響,隻是忽然散開,光亮四散,所有人周圍的景物變了,不再是那間辦公室,是一處神殿一樣的地方。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氣,原本該供神像的地方,懸著一層紗簾,後麵坐著個人,看不清楚他的臉,隻能看見他隱約的動作。而在前方跪著的,正是夏啟。

“後麵坐著的是祿存?”蘇姚姚疑惑道,她能感受到很微弱的靈力。

傅寧辭沒顧得上理她,因為容煬不知怎麽到了他的身邊,皺眉抓住了他的手。傅寧辭感覺他的手冰涼,隻有湊巧壓在他脈搏上的大拇指有一點點熱度,以為容煬是被嚇到了,“我沒事,我沒事。你還好吧?”

容煬笑了一下,沒有立刻答話,鬆開手拿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喉結動了動咽下去,又不動聲色地悄悄擦掉了杯沿上的血跡,一開口聲音有點啞,“還好。”

“文王請起吧。”祿存開口道,“深夜上山求見所為何事?”

夏啟許是一路奔波,看上去風塵仆仆,跪著並沒有起身,“本不願打擾星君清修,隻是明日天亮新帝登基,我不再是祈國的王,也就沒有求見星君的資格了。”

“竟是這般?”祿存一愣,半晌道,“改朝換代乃是天命,文王若為此事而來,我並沒有法子。”

“星君多慮了,我來此並不是為了這件事。我自登基,替宋氏一族翻案,也為族人留好退路,無愧於母後;勤勉政事,未有一刻懈怠,無愧於祈國百姓;明朝新帝登基,我便以死向夏家先祖謝罪,亦無愧列祖列宗。”夏啟看向他,“我自認無愧天下,卻隻愧一人。這麽多年來,始終是我辜負他。”

祿存靜靜地聽夏啟說下去,“當日我曾承諾他,定然竭盡全力護他周全。今夜我便是為這個承諾而來。用祈國文王的身份,求星君在我死後,能替我保他平安。”

“文王與我相識也有六載,算是故人。”祿存頓了頓,“古人之托,我本不該推辭,隻是,靈不應插手人間事。”

“我並非有意令星君為難,可若不能兌現自己當日之諾,死亦難以心安,還求星君成全。此生無法報星君大恩,來世願為星君鞍前馬後,萬死不辭。”他重重以頭搶地,血跡順著眉心留下去。

“文王何苦如此呢?”祿存見他額頭磕得血肉模糊,問他道,“那是你什麽人。”

夏啟答得幹脆,“我心愛之人。”

祿存沉默良久,“文王這般癡情者,我從前隻見過一個。我雖不懂情,卻見他為此日日煎熬,幾百年間不能脫身,便是如今,也還困在這個字裏。值得嗎?”

“若是沒有子恒,夏啟便不知在天地間二十六載有什麽意義,我這一世所有願意記住的事,都隻與他有關。”夏啟抬手抹一下血跡,“我不敢妄稱癡情,癡情者情意超脫生死,而我不能為他生,亦不能為他死。便隻求他餘生平安,我也無憾了。”

“罷了。”祿存搖頭,想一想道,“我的確不該幹涉人間事,隻有一個折中的法子可以給你。”

夏啟抬頭看他,祿存猶豫了一瞬,“如今新帝尚未登基,你還是人族的君主,身上尚有龍氣在,你的魂魄與尋常人是不同的。我可以將其取出,煉製成法器,再送入你想要保全的那人體內.......隻是這樣一來,你定然沒命了,也永遠不能再轉世投胎,而且煉製過程會很難捱,煉成以後,你恐怕還得繼續日日承受取魂之苦,你要想好。”

“如此,便可保他平安了嗎?”夏啟問。

“這法子雖不算禁術,也實在不是什麽正道,所以據我所知,並沒有人使用過。到底會有什麽後果我並不太清楚,隻是普通人想要傷他,肯定是不能了。”祿存憐憫道,“文王考慮清楚。”

“我本就是要死的,這便是星君成全我了。”夏啟道,“隻是星君方才說,煉成以後,我還會承受取魂之苦,便是意味著,我還有意識嗎?”

祿存頷首。

“那就是說,我還能日日看見他,多謝星君了。”夏啟笑笑,“還請星君動手吧,天快要亮了。”

祿存歎一口氣,“此法還需要個媒介,文王身上可帶了什麽器物?”

“這個可以嗎?”,夏啟從懷裏掏出一枚玉佩。

祿存看了一眼,點頭,又問,“魂魄取出後半個時辰,身體就會化作粉末,需要我替你收起來嗎?”

“不必了,星君將它送下山去罷。山下想來已經有丞相的人了,他們見我死了,也可回去交差,免得日日在山下,擾了星君安寧。”他又朝祿存拜了一拜,“子恒知道我來了常右山,必定也是會尋來的,到時他若有冒犯星君的地方,還求星君不要與他計較。”

這是夏啟最後一句話。

取魂魄的過程,比起人皮畫來,實在沒有什麽可怕之處。但夏啟所承受的痛苦,想來並不會更少。

他額頭上冷汗直流,混合著未幹的血跡,死咬著牙關,一度痛得要昏迷過去......

漸漸地,呼吸變得越來越弱,手指無力地攤開了,夏啟倒下去,虛空中卻出現了他的人影,飄進了紗簾後,落進祿存拿著的玉佩裏消失不見了。

刹那間,環境又變了,這次祿存背對著他們,麵前是立著一張巨大的貼了符銅鏡,而鏡上正是傅寧辭當日在器靈中看見的姚恪上常右山的情景。

“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回去吧。”傅寧辭聽見祿存說,“你所求之事,明日自會有分曉。”

祿存看著姚恪離開,從寬大的袖子裏取出玉佩,他遲疑了一瞬,右手指尖點上太陽穴,身體僵直了一瞬,而後指尖帶上了一點光,他把那光亮也送進了玉佩裏。

玉佩晃悠悠地飄出窗外,融進了夜色當中。

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了,散落的光點又聚集在一起,變成一團小小的亮光,被蘇姚姚接住。

傅寧辭忽然懂了,這並不是祿存真正的靈力,而是他關於此事的記憶,因著是祿存的一部分,裏麵夾著一點靈力罷了。祿存為什麽要這樣做,在他們找到他之前不會有答案,或許他隻是覺得目睹一雙有情人受苦,對自己來說也並不是愉快的事,還不如忘了。

他當日疑惑,為何靈力如此微弱,卻可以讓姚恪變成後麵近乎不老不傷的狀態,現在才明白過來,支撐著姚恪其實是夏啟的魂魄。

蘇姚姚拋出一張照明的符,結束了這種伸手難見五指的狀態。

一片狼藉的辦公室裏,姚恪身前有個影子逐漸變得清晰,那是他們遍尋不見的夏啟。

在姚恪等待他的歲月裏,他一直和他呆在一起,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他看著姚恪為自己守墓,行屍走肉地度過每一天,又看著姚恪將劍劃上手腕與脖頸,一心要離開這個沒有他的人世。夏啟想阻止他,想告訴他,“子恒,我就在這裏。”但他無能為力,他甚至連離開姚恪體內,讓他可以痛快地死去都做不到,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姚恪放幹了自己的血,用那樣疼痛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隻是祿存大概也沒想到的是,夏啟魂魄製成的法器,竟然會讓姚恪的魂魄都被留在了屍體裏。

姚恪就那樣呆在黃土下,等著夏啟,等著這個十四歲時雪地中背起他的人,十七歲時贈他玉佩的人,二十歲時趕他離開的人,他的心愛之人,有一天能夠經過他的墓前。

不會有那樣一天。

姚恪等了夏啟多久,夏啟就陪了他多久,他們日日在一起,永遠不相見。

直到天樞的劍光,刺破了姚恪的心口,他的魂魄終於再次出現在了姚恪麵前。

隔了千年,他們終於見麵,最後一麵。

姚恪身上的魔氣順著天樞劍刺破的傷口慢慢散出,他的神誌逐漸清明。

他看見了夏啟,他的臉上浮現出虛弱的笑意,伸手想要去碰他,卻發現自己抬不起手臂了,魔氣消散,他的身體正在飛速地變回幹屍的狀態,他隻來得及動一動嘴唇,“殿下......”

這是初見時,他說的第一句話。

黑暗的宮殿裏,夏啟提著一盞燈籠而來,溫柔地問那個發抖的少年,“你怎麽哭了?”

當時,他可以握著姚恪的手,告訴他,不要怕,有我在。

而現在,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姚恪的皮肉腐敗,一滴淚順著幹癟皺褶的眼角滑落,他想替他擦掉眼淚,“子恒,你別哭......”

他的手卻穿透過姚恪的身體,他隻是魂魄,如何碰得到他?

千年的執念,才讓幹屍變成了魔,從魔回到幹屍的狀態卻隻在片刻間,甚至不夠說完一句話。

夏啟跪在姚恪身邊,用手在虛空中一遍一遍撫摸著他生氣全無的麵頰。一點也不在乎麵前是醜陋而衰敗的屍體。

愛人怎麽會腐朽呢?他們永遠鮮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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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還有一章第一卷 就收尾哈,(這次是真的,因為我已經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