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姚恪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夏啟便不吃不喝在殿中站了一天一夜。

這場彼此心知肚明的對峙,以一塊玉佩結束。

夏啟在內侍把玉佩送來,說了姚恪那一番話後,臉色轉瞬之間變得灰白頹唐。聶嵐從來不知道,活人的麵色會比瀕死之人更難看,但這明明是夏啟所求的。

聶嵐簡直不忍起來,對那內侍道,“你去請將軍進......”

“請什麽?!”夏啟厲聲打斷她,他的聲音與往日有些不同,但還是強撐著把話說完了,“玉佩孤收下了。你去告訴姚恪,界南偏遠,他不日便要啟程,還是早些回府打點行裝,不要在此處耗著了。”

內侍退出去了,夏啟背過身去,手掌按著書案的一個角,另一隻手牢牢地抓著那塊玉佩。聶嵐看不見他的臉,隻能看見他不住顫抖的背影。

她屈膝行了個禮,悄悄離開了。

日子還是一天天繼續下去,姚恪離京之後,夏啟麵上看著也沒有太大變化,隻是沉默了些,時常看著南邊出神,或是在關粹殿一呆便是一整天。

轉眼就到了第五年上頭,

朝中的局勢日益嚴峻起來,聶嵐便是在後宮之中,也能聽說一二。

她有時會想,夏啟會不會有一瞬的後悔?若是姚恪還在,恐怕他不會局促至此。

聶嵐也真的這麽問了,夏啟沒有立刻答她,低頭喝了勺粥卻道,“昨日禁苑的宮人來報,說三弟的夫人生了,是個男嬰,我想尋個合適的時候,把那孩子過繼在我膝下,你來撫養可好?或者,”夏啟低聲道,“你想走嗎?”

聶嵐一愣。

“你若想走,孤......”

“多謝王上美意。”聶嵐夾了一方筍,“臣妾不想走,在哪裏不是一樣呢?”

夏啟沒再說話,用完了早膳,臨走時才道,“你問孤後不後悔,現在這樣的情勢,他在界南至少沒有性命之憂,有什麽可後悔的。”

那年的除夕夜,夏啟在宮中宴請百官,讓人把那個孩子也抱來了。夏啟對這個也許會成為世子的嬰兒並不太在意,坐在一旁,聽各地的太守和邊關歸京的將領回稟。

夏啟一直安靜地聽著,間或說兩句辛苦的話,待到界南關來的將領回稟完才淡淡問了一句,“界南偏遠寒苦,將士們可都好?”

“勞殿下掛念,戍邊將士承蒙聖恩諸事皆安。”那人許是醉意上頭又替姚恪不滿,硬邦邦道,“隻是姚將軍……”

“子恒怎麽?”夏啟問,手裏的酒盞掉了下去,殘酒灑在了他的外袍上。

答話的人一驚,酒倒醒了,隻是話已至此,也不得不說下去,語氣倒是恭敬了,“將軍經年沙場征戰,一身傷病,許是天寒的緣故,前些日子舊疾複發,高燒不退……”

夏啟麵色難看,直到那人道,軍醫看過已經漸漸好轉了,方才稍稍緩下來,“你們將軍……”

夏啟起了個頭,卻沒把話說下去,聶嵐看他嘴唇猶有些發白,握住他微顫不止的手,溫聲道,“王上,臣妾雖是婦人卻也知道,將士們替我祈國鎮守邊關,委實辛苦。前些日子南邊剛進貢了些珍稀藥材,姚將軍的脈案想來太醫院也還存著,不如讓太醫開些調養的方子一並送去,也可彰顯王上體恤臣下之意。”

她又對那界南的來使道,“將軍身體若能痊愈,也要上書回稟,免得王上與本宮時時掛念。”

“王上不怪臣妾僭越吧?”她看著夏啟道。

“自然不會。”夏啟握一握她的手,起身道,“便按王後說的去辦吧,孤先去更衣。”

聶嵐看著他的背影,暗暗歎一口氣,卻聽得下麵有人輕笑一聲,聶遠錄舉杯笑道,“臣敬王後一杯,王上與王後伉儷情深,實在是我祈國之福。”

聶嵐抿唇看向他,聶遠錄眼底有怨毒的光芒,就像當初讓她出嫁時一樣,聶嵐嘲諷地一笑,終究拿起杯盞一杯飲盡,方知佳釀也會有苦澀的味道。

除夕之後,聶嵐便一直等著,她了解聶遠錄,也早就認命了。

二月二,龍抬頭,夏啟前往常右山祭祀。

他離開的第二日,丞相府傳來大小姐去世的消息,聶夫人留下的這個女兒,一直寡居在娘家,聶嵐記得當初在聶府見到她,與她兩個哥哥不同,沒有絲毫跋扈之氣,性情很和順。

“她也不過花信。”聶嵐聽侍女來稟,許久方道。

“丞相請娘娘回去,可王上現在不在宮中,這......”侍女遲疑道。

“丞相的人可已經在宮外候著了?”聶嵐低頭笑了一聲,“家姊去世,我這個做妹妹的自然應該回去。我若不回去,她不是白死了。”

侍女沒有聽明白她的意思,疑惑地看她,聶嵐卻隻道,“替我更衣罷,先不用讓人通傳王上,祭祀星君要緊,不要讓王上為瑣事憂心了。”

夏啟還是知道了她回聶府的消息,隻是等他從常右山匆匆趕回來的時候,聶嵐也已經回宮了。

“王上何必呢?”夏啟到時,已是深夜,燭火悠悠,仍然遮不住他一路奔波的疲乏。

夏啟皺眉看她,屏退了身邊宮人,上前一步,撩起她花紋繁複的衣袖。

淤青在她的腕上顯得格外突兀,聶嵐垂下眼,聽夏啟道,“你又是何苦呢?你本不必去。便是到了今日,要護一個你,孤還是......”

聶嵐不說話,溫順地任由他握著自己的手,用手指將膏藥在淤青上塗開。

夏啟抬頭看著她的眼睛,“孤再問你一次,你想走嗎?”

聶嵐卻還是當初的答案,“心死之人,哪裏不是一樣呢?”

那夜之後,夏啟與她都沒有再提起,但這件事情並沒有就此過去。命理無常,三個月後,太醫來請平安脈,恭賀她有孕。

她在寢殿中枯坐著,待到日頭落下,去了清河殿見夏啟。

夏啟已然是知道了,攙她坐下,拿了一碟梅子與她吃,等她先開口。

“王上。”她道,“我想留下這個孩子。”

夏啟卻並不說話,殿內一片寂靜,隻有燭火偶爾的爆開的聲音。聶嵐靜靜地等著,良久夏啟才道,“孤從來沒有問過你,你對他......”

“我不知道。”聶嵐說,“我幼時遇見過一個少年,那是我差一點就沒命了,王上大概沒有過那樣的日子。是他救了我。隻是等我意識到自己愛慕他時,他也不是當初的他了。”

“王上。”她手搭上自己的小腹,半晌道,“可是這個孩子......”

“都要做娘親的人了,怎麽還哭呢?”夏啟伸手擦了下她的眼角,語氣一如既往的溫和,“當年父王的兩位如夫人,都生了王姬,孤一直希望母後也能給孤生個妹妹。這些年看著你,孤便想,若是真有個妹妹,大概便如你一樣吧。”

他摸著聶嵐的鬢發,讓她的頭枕在自己的肩上,那裏很快就被浸濕了。

“王上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才三個月,便急著起名字嗎?”夏啟笑她,認真想了想道,“‘其祜伊何,宜爾子孫。克明克哲,克聰克敏①。’不如便叫‘敏’吧。”

夏敏的確是個很聰明的孩子,不到一歲,便能說話,三歲時,就能背誦詩詞......然而他也隻活到了三歲。

聶嵐將姚恪送出京都之後,弗一到宮門,便看見等在那裏的聶遠錄。

“太後娘娘去了哪裏?”聶遠錄示意奶媽把孩子抱過來,“王上啼哭不止,四處找您。”

聶嵐把夏敏抱在懷裏,碰一碰嬰兒嬌嫩的麵頰,“我去了哪裏,丞相不知道嗎?”

“你以為你把他送走,我便找不到了嗎?”

聶嵐神色平靜,“哀家知道丞相手眼通天,隻是先王所托,不敢違背。若不能保他性命,哀家便隻能一死以告先帝在天之靈了。”

“太後在威脅臣?”聶遠錄嗤笑一聲。

“怎會呢?隻是哀家素來對丞相坦誠,心裏話罷......”她話音未落,聶遠錄忽然轉身用力掐著了她的脖子,“你就那麽愛他,連他姘頭也要去救?”

“丞相大人......”周圍的宮人驚呼起來,跪了一地,卻沒有一個敢上前。

她看著聶遠錄近在咫尺的臉,忽然感到沒由來的惡心,“哥哥親自替我挑的良婿,我怎敢不敬愛有加呢?”

聶遠錄惡狠狠地看著她,手上力氣極大。懷裏的孩子像是察覺到了什麽,大哭起來,聶遠錄把她往後一摜,總算鬆開了她,“罪人姚恪,今日午時已經在東市問斬,娘娘不是要告慰先帝嗎?現在可以了。”

聶嵐跌坐在地上,宮人上前扶起她。

“送太後回去。”聶遠錄冷冷地看著她,“太後病了,無事便不用出來了。”

聶遠錄把她軟禁起來,倒還是讓人隔個幾日將夏敏送去她宮中見一見。

她看著這個孩子一點點長大,會爬,會走,牙牙學語,奶聲奶氣地叫她母後,也會悄悄告訴她,今日的書沒念好,被太傅責罵了。

那是她被幽禁三年裏唯一的慰藉,然而那個孩子卻死在了寒冷的冬日。

那天原本是夏敏來見她的日子,卻遲遲不見他來,差了人去問,說是王上功課繁重,今日不能來了。

她等了,一天,兩天,始終沒有來,第二天日落的時候,宮裏響起了喪鍾的聲音。

她執著一把剪刀,尖端刺著自己的脖頸才衝出了被禁錮三年的宮殿,她趕到夏敏的寢殿,他的身體還是溫熱的,卻沒有呼吸了。

聶嵐把夏敏抱在懷裏,她拿來了自己給他新做的棉衣,想給他換上,可他的手臂為什麽那樣僵。

聶遠錄讓追趕聶嵐而來的侍衛們退下,宮人也都走了。偌大的殿中,隻剩下他們。

“孩子已經死了。”聶遠錄看著她不住地顫抖,上前想要按一按她的肩膀。

“你殺了他!”聶嵐一把推開他的手臂,指著聶遠錄道,“他隻有三歲,你為什麽容不下他?”

“他是染風寒而死,你若不信......”

“我知道是你。”聶嵐咬著牙,“你殺了你娘,殺了兄弟,殺了王上,殺了我的孩子……你手上沾了多少血,為了權勢你還有什麽做不出......還有哥哥,也是你殺的,你為什麽不殺了我?!”

聶遠錄上前抱住她的肩膀,“嵐嵐.....”

“我不是!”聶嵐用力咬住他的手臂,知道血腥氣在嘴裏散開,這麽多年,她的心裏第一次湧出恨意,“我不是聶嵐......”

她真的病了,像殘敗的花,很快地消瘦下去。聶嵐想她大概要死了,她覺得這樣很好,她可以解脫了,但她又開始害怕,她不知道輪回裏走一遭,下輩子又會遇上什麽人,會不會比這輩子更令人難受?

太醫日日守在她床前,可她是心病,華佗轉世也救不好,隻能用參湯勉強吊著性命。太醫救不好她,聶遠錄又另找了許多的人來看她,尼姑,道士,和尚……

她聽說聶遠錄想請祿存星君幫忙,卻未能如願。聶嵐又想起夏啟,他連夜趕往常右山,又是否得償所願?姚恪呢?他又在哪裏?

有一天她醒來,也許是下午,或者晚上,她病得太久,眼睛有些不好用了。模模糊糊中她看見外麵站了個人,“是誰?”

“娘娘,是王上給您請的大夫。”

“是嗎?”聶嵐讓侍女扶她坐起來,“請回去吧,哀家的病治不好的。”

那個人走近一些,是個男人,腿腳似有些毛病,走路不太靈便,“我並不是大夫。”

“哦?那你是什麽人?”

“我家世代以捉鬼為生。”

“這倒很稀罕。”聶嵐揮揮手,讓侍女退下,“人死後就成了鬼嗎?”

“是。”那男人說,“人死後就成了鬼。沒有做過惡的人,會很快投胎轉世,做惡越多,等待投胎的時間便越久,若是在這段時間再作惡,便會被我們捉了,不過若是十惡不赦之人,永遠都是鬼,投胎的機會都不會有的。”

“是嗎?有這樣多的規矩,那依先生看,哀家死了會成為哪一種鬼呢?”

“娘娘善良仁愛,定會很快投胎的。”那人道。

“可哀家若不想投胎呢?”聶嵐勉力牽動了下唇角,隨口道,“你有法子嗎?”

“娘娘若真想。”那男人頓了頓,“法子是有的。”

他迎上聶嵐略帶詫異的目光,“娘娘可聽說過人皮畫……?”

聶嵐安靜地聽他說完,問,“那你可以把我製成一副畫嗎?”

“可以,但是會很痛,娘娘想好。”

“哀家不怕痛。”聶嵐道,“隻是怕為難了你。”

“娘娘若是擔心莊王為難,大可不必,我自有辦法脫身。”

“那便好。隻是,你這樣幫我,可有什麽想要的,哀家若能辦到,一定答允。”

“沒有其它的,隻是,事成之後,我要帶走娘娘的心髒。”

“我的心髒?”聶嵐微笑,“你若要,就拿去吧。隻是哀家的心是死的,不知還用不用得。”

不知那男人用了什麽法子,夜裏所有的宮人都被撤去了。

更漏到了子夜時分,那男人將一把薄如蟬翼的小刀割上了聶嵐的頭皮……

青絲落了滿地,然後是血一滴一滴,真的很痛,但她早已承受過遠勝千百倍的痛苦。

血液逐漸流幹,她精神卻還好,眼睛似乎也清明起來。

她看見男人挽起的袖子下,有層層疊疊的經年舊傷,男人的麵容似乎也有些熟悉,隻是不記得再哪裏見過。

“哀家見過你嗎?”她的聲音微如蚊蟻,那男人卻聽見了。

“我今日是第一次見娘娘,不過與娘娘也的確有些前緣在,便是找到娘娘,也頗費了些功夫。”

“你是刻意來的?是什麽樣的前緣?”那男人笑笑,沒有答話,聶嵐便不再問,“既是如此,便再煩你一事。”

“娘娘請說。”

“我入畫之後,不要把我留在這裏。”

他溫柔地撫過聶嵐血肉模糊的麵頰,“好。”

那男人帶著人皮畫從窗戶離開時,聶嵐在畫裏看見聶遠錄推開了寢殿的門,她從來沒有看見他那樣慌張的神情。

她忽然很想問問他,知不知道夏敏是他的孩子,但她無法開口了。況且這個問題也毫無意義。知道如何?她所有的力氣都拿來恨他,沒有辦法再多一些,不知道又如何?她亦不能原諒他。

那男人將她送到了一戶宅子裏,宅子旁有座墓,她看見墓上刻的字,心下了然。

“一番苦尋,但願這於娘娘而言是個好去處。”那男人臨走時說。

後來那間房子年久失修,坍塌了,她便被埋入了地下。

一年又一年,幾千年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過去了,終於有一天她聽見外麵有吵鬧聲。

“同學們,這裏就是幾年應朝古屍出土的地方,我們第一次田野實習就從這裏開始。你來測量,小李,你來跑杆,咱們先把麵積示意圖畫出來,別挖到農民的地了,得賠錢的......”

“老師!”不知又過了多久,她頭頂的塵土被扒開,久違的光亮照進來,她看見了一張年輕女孩子的臉,明媚而嬌豔,她想自己也曾經那樣年輕過,“這裏有副畫!”

她被送到了被稱作博物館的地方,在那裏,她看見了姚恪的佩劍。

她聽見博物館的講解員向來往的遊客介紹,“這幅畫也是在三染市被挖掘出來的,發現地距離應朝古屍出土點隻有二十米,和對麵大家所看見的劍,同屬於重要的應朝時期祈國文物。應朝古屍大家應該都有聽說過,形體完整程度之高,世界罕見,由於保存條件的要求,現在被安置在楓江市博物館。因為出土點很近,所以有專家推測這也是姚恪的遺物,但目前尚沒有證據證明這一點......”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②”蘇姚姚皺眉道,“真是混賬!”

這次傅寧辭沒有再說成王敗寇的話。

聶嵐語調麻木而悲涼,“這位先生說得對,我以為不再投胎,將自己留在畫裏就是解脫了,日子久了總會忘......,可是沒有,從來都沒有,夜深人靜,我常常聽見我的孩子在耳邊哭......”

她說著兩行血淚再次從眼眶裏滾落,“我剛剛看見他,我......我恨不得立刻魂飛魄散也不想再見到他......”

事實上,傅寧辭想,魂飛魄散也是不能的,入了人皮畫的魂,哪怕粉碎了,也仍然在畫中,仍然有意識,隻會更加痛苦罷了,所以人皮畫才會被列為禁術,會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聶姑娘,不好意思,我一時也想不到別的稱呼。”傅寧辭抱歉地衝她笑笑,“你說把你製成畫的那個男人拿走了你的心髒,還說與你有些前緣。那你們到底是什麽關係,你後來想起了嗎?”

聶嵐搖搖頭,“我隻覺得他麵善。”

“那他有說他叫什麽名字嗎?”

“這也沒有。”聶嵐思索片刻又道,“仿佛是鍾,我記得好像聽侍女叫了他一句鍾大人。”

“姓鍾?”蘇姚姚聞言驚呼,扭頭去看容煬,“你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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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其祜伊何,宜爾子孫。克明克哲,克聰克敏——《景福殿賦》;②相鼠有皮,人而無儀——《詩經》,這裏蘇姚姚之所以用詩經罵人,真的不是作者為了裝逼......orz,是因為前麵有個設定,如果大家還記得的話,就是她一生氣,說話就容易不文不白,畢竟醒過來也有快千年了,勉強也算是半個古人,PS:容煬實際並不是鍾家人哈,這個前麵也有寫過,不記得的妹子指路第八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