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聶嵐能想到最遠的事情,便是那樣一個燈市。她說自己不信聶,但到底姓什麽,也已經記不清了,隻知道周圍的人,似乎都叫她茵茵。那個好像是娘親的女子,離開前,也是這樣叫著她,“茵茵,你就在這裏等,不要亂跑啊。”

那年她七歲還是六歲?或者更小一點。她害怕地想要跟上去,娘親卻倏然變了麵色,厲聲斥責她不許跟著。又花了兩個銅板買了個糖人給她,說你就在這兒等我,很快就回來了,然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那是個冬天,很冷,她坐在矮矮的青石階上,一點點地舔手裏的糖人。夜漸漸深了,燈市熱鬧的人群也散去了,她等啊等,娘親卻始終沒有回來,她小聲地抽噎起來,哭得累了,靠著青石階睡過去了。

第二天破曉的時候,她被早起小販的叫賣聲吵醒了。燈市已經結束了,昨日原本就是最後一天。支燈的竹竿橫在路上,地上有殘破的燈盞,棉布被踩上了沾了泥濘和足跡。原來熱鬧過後就是頹敗,她生平第一次知道這個道理。

她的手足都被凍僵了,左右看著,娘親仍然沒有回來。身後的店鋪門開了,“小丫頭,不要在我門口,擋著我做生意。”

她怯生生地站起來,想要回家去。她想娘大概是把她忘了,沒關係,她可以自己回去。糖人還沒有吃完,她專程留著,想讓娘親也嚐一嚐。可是家在哪裏?來時,好像走了很遠的路,她不記得該怎麽回去了。

她抽噎著,勉強照著記憶中的方向往回走,從日出一直走到月上柳梢,全部都是陌生的街角。

她又餓又怕,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人群圍了過來,指指點點,“這是誰家的孩子,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她爹娘呢?”

“誒,你們看像不像後溪村東頭那家的閨女,我上次去那裏賣柴,好像見過她……”

“後溪村離這兒還有十幾裏地呢。”有人聽見這話,便去尋了信客來看,“哎呀,還真是,可她家不是今天一早就搬走了嘛,收成不好,說是要去投奔什麽親戚……”

“她這是被扔了……”

“她家四個丫頭呢,她娘不是又懷上了?這年月,誰家養得起這麽多賠錢貨……真可憐……”

他們說著同情的話,麵上卻都是看熱鬧的神情,也有醜陋的男人,覥著臉上前拉她的手臂,“你爺娘不要你了,小娘子不如與我回家去。”

周圍人都大笑起來,有人說你不要逗人家小丫頭了,可那分明也不是責怪的語氣。

她掙紮著,手臂被扯得生疼,那男人卻越發得意。

“這麽大年紀了,欺負一個小姑娘,真是不害臊。”一個老婦人忽然走過來,拿拐杖打了一下那個男人,牽過她的手,“丫頭,不要哭。別聽他們瞎說,先去老婆子家好不?過兩天你爹娘就來找你了。”

周圍人似乎有些怕那個婦人,小聲嘀咕著散開了,有女人好像想說什麽,她丈夫說你不要多事,扯扯袖子走了。

那個老婦人的手在冬夜顯得格外暖,把她牽回家,又端了一碗白粥給她。

“丫頭啊,這麽晚了,你先睡。”喝了粥,她漸漸困起來,眼睛都快睜不開。老婦人把她領到一張木板床前,讓她脫了鞋和外裳,上去睡一覺。

那張床又軟又暖,她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她躺在冰冷堅硬的地上,一個凶神惡煞的女人,毫不留情地一腳踢在她的身上,“起來幹活,裝什麽死?”

說著,又是一盆水潑在她身上,“懶骨頭,快點起來,我花二兩銀子買你可不是讓你來享福的。”

她頭還迷糊著,卻也明白過來那老婦人是個拍花子的。女人力氣大得很,像逮一隻小雞一樣,提著她的後頸,把她甩到門外。這似乎是個歌舞坊,樓上的木欄邊有醉醺醺的男人摟著衣衫單薄的女子調笑,空氣中有甜膩的脂粉香氣,偏生出了關她的柴房,旁邊就是個臭水溝,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

“你先去後院把姑娘們的衣服洗了。”那女人提著她往前走,一麵又大力掰過她的下巴,“生得倒是白淨,等掌櫃的回來了看看,指不定有你的……小蹄子!”

她趁著那女人不防,重重咬上她的手腕,死命推開她,晃晃悠悠地往前跑。

那女人叫罵著,跑上來追她。她不識得路,沒頭蒼蠅一樣驚慌失措地亂竄,推開一扇門鈸生鏽的木門,裏麵是個露天的小小的院子,一個半大的少年正在劈柴,見到她似是一驚,也聽到了後麵的罵聲,“快點追,別讓那賤人跑了。”

那老婦人頭晚不知到底給她喝的什麽,她頭昏,手腳也發軟,精疲力竭,根本跑不動了。

後麵的人快要追上來了,她想自己大概是完了,那少年卻忽然低聲衝她道,“你過來。”

她猶自喘著氣,隻是看著他。那少年皺著眉,兩步跑過來抱起她扔進了旁邊一個很大的竹筐裏,又把筐裏的衣服翻上來遮住她,“你不要出聲。”

她透過竹筐的縫隙,看見那少年又坐回木凳上開始劈柴,嘈亂的腳步聲傳來,那女人帶著兩個壯漢跑過門口,“小錄,你看見一個小丫頭沒有?”

“薛姨,什麽丫頭?”那少年疑惑地看著她,又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剛聽見有人好像往偏門那邊跑了,我劈柴沒注意,薛姨,要不要我幫忙?”

“死丫頭片子。”女人沒理會他,罵罵咧咧地往前麵追過去,又罵那兩個壯漢,“說過多少次了,偏門要鎖上要鎖上,聽不懂人話是吧……”

那少年等他們跑遠了,瞅著四處沒人,飛快地把她從竹筐裏抱出來,“跟我來。”

少年半抱半拖著她,把她從牆壁邊一個半人高的破洞硬塞出去,“你跑吧,這不是好地方。”

他半蹲下,又從懷裏掏了一個冷掉的饅頭給她,“出了巷子一直往右跑,出了城有個淨月庵,你要是沒地方去,看看姑子願不願意收你,總比這裏幹淨。”

她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拉著少年的袖子不放,少年皺眉拽掉她的手,“你快走吧,我會有麻煩的。”

少年的衣角從洞口邊消失了,她猶豫了片刻,撐著麻木的雙腿,扶著牆壁出了巷子。往右邊跑了十來米,又停了下來,她不知道還會遇見些什麽,不敢再走了。她在巷子口的茅草堆後麵蹲下,看著巷口,眼睛都不敢眨。不知道到底等了多久,饑寒交迫,她終於看到了那個少年的身影,“哥哥。”

“你怎麽還沒走?”那少年道。

她不知道怎麽說,怯生生地又叫了一句哥哥。

“我不會管你的。”他煩躁地撓撓頭,“你自己走,別跟著我。”

少年不看她,大步飛快地往前走,她使了吃奶的力氣,跌跌撞撞地跟了三條街,少年進了一戶破財的宅院,看了她一眼,還是關上了門。

她在門邊坐下來,蜷縮著,等到天亮。少年開了門出來,她抬起頭,吸了吸鼻子,“哥哥。”

“你賴著我做什麽?”少年把她往旁邊一推,“你快點走。”

她偏倒在地上,少年拐過巷口看不見了,她揉著膝蓋爬起來,追過去,卻見少年正站在拐角處。

他很煩躁地歎了口氣,“你爹娘呢?”

她搖頭。

“你家在哪裏?”

還是搖頭。

“說話!”

她委屈地哭起來,“我不知道,娘說讓我等她,她不見了……”

少年蹲下來,拿袖子粗暴地擦掉她的眼淚,“別哭了。”

然後他拉著她,把她領回了那間宅子。裏麵有兩間破敗的青瓦房,他推開其中一間的門,裏麵有個女人靠在**,咿咿呀呀地唱著不知名曲子。

“又不清醒了。”少年歎著氣,把她拉到女人麵前,那女人看見她,眼睛亮起來,拉她的手,她看見女人的手上有大片可怖的燙傷的痕跡,“嵐嵐……”

又對少年傻笑,也同樣叫他,“嵐嵐……”

“你就在這裏和她待著。”少年說,看她望著自己,便道,“我再不去要被罵了,晚上會回來的。灶上有饅頭,你餓了拿著吃,也給她拿一個。會生火就熱熱,不會就吃涼的。”

“我會。”她急忙回答。

少年不知道聽沒聽清,匆匆地走了。

那個女人精神時好時壞,有時清醒一點,問她是誰,大部分時候,都傻笑著哼著曲,看見她就叫嵐嵐。

“嵐嵐是誰?”

夜裏少年回來了。“我妹妹。”

“那她人呢?”

“死了。”少年漠然道,打開灶上的鍋蓋,裏麵還剩了兩個饅頭,“你沒給她吃?”

“吃了一個。”

“你自己沒吃?不餓嗎?”

她吞了下唾沫,“給哥哥吃。”

少年神情緩和一點,“我吃過了。”

他燒了一點水,把冰冷饅頭泡在水裏給她。坐在牆邊鋪著的茅草上,看她狼吞虎咽地吞下去,語氣漠然,“我家很窮的,吃了上頓沒下頓,養不起閑人。”

“我可以幫你幹活的。”她以為少年又要趕她,急忙放下碗,“我吃飽了。”

少年疲憊地閉上眼睛,“真是倒黴,你怎麽賴上我了呢?”

她不安地搓動著雙手。

“你幾歲,有六歲沒有?她要是沒死,也和你差不多大了。”終於,少年滿臉疲憊,探過手揉了揉她的臉,“算了,留著你。從今以後,你就是嵐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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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覺得人設矛盾哈,畢竟殺人犯也有小學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