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當月亮又一次東邊升起來的時候,姚恪離開了客棧,悄無聲息,就像他來時一樣。院門被輕輕推開,月光照耀下的小徑上,一隻白鹿站在路的盡頭。

那隻白鹿,似乎正是在常右山上扯住他袖子的那隻,一點也不怕人,見到姚恪了,溫順地走到他麵前,將銜在嘴裏的東西,輕輕地放在了姚恪的手上,蹭了蹭他的掌心,跑進旁邊的小路,消失在了夜色中。

那是幾塊碎布片,依稀能看見上麵有些殘破的金線,卻已經分辨不出原來的花紋。姚恪拿在手裏看了很久,像是失去了支柱,肩膀顫抖著慢慢蹲了下去。許久,才有一滴淚滑過他的臉頰,落在身側的塵土上,留下幾乎分辨不出的印跡。

姚恪在距離常右山不遠處的村莊買了間小小的宅子住下。那是個很安靜的水鄉,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閑適而靜謐,就像夏啟當年同他描述的那樣。

他自稱姓齊,家鄉遭了水災,家裏人都不在了,不願意在傷心處呆,四處雲遊了幾年,決定在此定居。不知那些鄉民是否相信了他的說辭,但總歸,他們接納了這個俊朗但寡言的年輕人。

姚恪在宅子旁邊修了衣冠塚,裏麵放著的自然隻有那幾塊碎布。他每日寅時起,趁整個村莊還未蘇醒的時候,練一個時辰的劍,然後給自己準備朝食。姚恪將門出身,又在宮中養了那麽多年,哪怕是征戰的時候,也從未自己幹過這些事情,最開始連火都起不好,一鍋粥常常壞了大半。他總是準備兩隻木碗在桌上,將勉強能看的那一部分裝滿其中一隻碗——哪怕它們最後隻能被倒掉,然後自己再麵無表情地將剩下還夾生的米粒咽下去。

白日裏,他就看兵書或者練字,有時自己同自己下一盤棋。等過了正午,便坐在衣冠塚旁的青石階上,拿一把刻刀,仔細地雕一塊青石。往往一呆就是整個日仄,直到日頭西沉,第一縷月光從他的麵頰滑過。

他重複著這樣的日子,傅寧辭旁觀著一切,覺得好像自從遇見夏啟,他的人生便以此為節點,走入不同的循環中。

幼年時,他呆在宮裏,每日練武習字,再與夏啟一道用晚膳。去了亓州,他整日在山中練兵,月末,再趁著夜色回城中見夏啟一麵。等到夏啟登基,除了上朝或去城外軍營,其餘時間也都把自己鎖在四四方方的將軍府裏。再後來,夏啟一道禦旨將他指去了界南,他就在無邊無際的荒漠中,等待偶爾從京都來的消息。

然後他等到了夏啟的死訊,然後他把自己送進了最後一個循環裏。

細細地刻著那塊碑,在上麵刻下精巧的紋路,再用自己的血染紅它們。

傅寧辭在姚恪第一次劃破手指的時候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他的傷口愈合得太快,那實在不應該是一個普通的人類傷口愈合的速度。

姚恪自己應該也發現了,他愣了一瞬,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又繼續刻了下去。他並不在意,他在意的,已經不在塵世了。

那塊墓碑姚恪刻到快第三載的時候,才總算有了完工的跡象,又或者他一早就計劃好了時間。

於是在某個破曉,姚恪朝界南的方向送去了一隻信鴿,那是這麽久以來,他與外界的第一次聯係。

過了大概二十日,他起得較往日更早,熬了一盞荷鼻牛肉粥,慢慢地吃掉一半。然後他將墓碑上最後一個字刻完,將它立好,又重新挖開了衣冠塚。棺木裏原先放著的那幾塊碎布已經快分辨不出了。姚恪回屋換了件幹淨的衣裳,再次走到墓邊,拔出劍,壓上了自己的脖頸。

姚恪手下得極重,但幾滴血滲出之後,傷口開始愈合。他並沒有停,抬手又狠狠地在脖子上滑了第二道,三,四……然後是手腕……

並不是不痛,哪怕他將自己的表情克製得極好,一劍一劍仿佛不是刺在自己的身上,額頭滲出的汗珠卻是藏不住的。

一團光影從他的心口慢慢顯現出來,越來越清晰,好像要離開他的身體,到最終又沉回去。不過姚恪傷口愈合的速度終於逐漸變慢,他的嘴唇變得發白,傷口開始在皮膚上留下印跡……

姚恪終於停下了手,他踏進棺木中躺下,劍放在身側,從懷裏掏出那枚玉佩,放在自己的手心,另一隻手,將頭頂的棺蓋拉了過來。

枝頭的寒鴉被一陣疾馳的馬蹄驚起,一個身著黑衣的男人推開這間院門。他大概是姚恪的舊部,傅寧辭似乎看見過他的樣子,隻是記不清他的名姓。

那個黑衣男人走到衣冠塚旁,看見了旁邊斑駁的血跡,他跪下去,顫抖著手將棺蓋開了極小的一條縫,又迅速地合上。姚恪安靜地側臥在棺木中,留出了一半的位置給一個早已不在的人。手裏握著那枚玉佩,臉上卻帶著淺淡的笑意。

那男人在衣冠塚旁跪了快一炷香的時間,站起身,用黃土重新覆蓋上棺木。然後將屋子裏,姚恪尚未處理的東西全部拿出來燒掉,做完這一切,天已經快亮了。他拿了塊細絨布,將墓碑仔細地擦拭,又掃淨了墓前的塵土,重重地磕了兩個頭,跨馬離開了。

馬蹄聲逐漸遠去,日頭透過樹梢投下在墓碑上斑駁的光影,碑上沒有名字與年月,隻有一句古老的情話。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白霧上的影像漸漸變淡,不會再出現下一段。劍同它的主人一起長眠於地下,直到不知前塵的人,將它從棺木中取出。

“總還是覺得哪裏不對。”傅寧辭怔了半晌,終於曲起食指敲敲鼻梁道,“從玉佩進到姚恪身體裏的……有祿存的靈力在,我能感覺到,可是很微弱,不應該能達到他後來的狀態。連容貌也沒有什麽變化,他年齡的確不大,可是……”

他攤了下手,“看來請了器靈也沒有清晰多少。”

容煬靜靜看著他,並沒有說話,他自己心裏也隻有一個模糊的輪廓。

好在傅寧辭原本也不是想從容煬這裏獲得答案。他說完,沉默了一會兒才再開口,聲音比剛剛好似更低沉了一些,“我還一直在想,誰和他這麽大的仇,七八十道口子,結果都是自己下的手。”

“先起來吧。”容煬知道他心情隻怕不好,伸手拉他起來。

傅寧辭握住他的手掌心,起身的那一瞬間,借勢抱住了他。

“別動,委屈一下讓我占個便宜。”傅寧辭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誰讓你回來了呢。”

他這樣說著,也還是很快放開。容煬卻在他鬆手的時候,單手扣住了他的腰,另一隻手摸了摸他的頭發。

傅寧辭愣了一下,又放鬆下來,放任自己倚靠著他。過了會兒,容煬才輕聲問,“好點兒了嗎?”

“嗯。”傅寧辭站直了身體,看著他的眼睛,“我不用說謝謝吧?”

“不用。”容煬笑笑。霧氣已經徹底散去,博物館又恢複成了來時的模樣,時間也不過剛剛過去兩個小時。

傅寧辭走到對麵,看著那張人皮畫。伸手在空中虛虛畫了個符,低聲念著一串咒語。

符咒閃現出金色的光芒,像有一陣風吹進了畫中,帶動著梅樹的葉子微微顫動。隻是很快畫麵靜止下來,傅寧辭又念了一遍咒,也再沒有反應。

“還是不願意出來嗎?”傅寧辭頭疼地按按眉心,伸手穿過玻璃把畫取出來卷上,對容煬道,“走吧。”

“帶走嗎?”容煬問。

“我先聯係一下,過兩天讓孟輕去補批文。”傅寧辭點點頭,又忍不住低聲抱怨了一句,“我是真煩走程序。”

他把車丟給容煬開,坐在副駕駛上給人打電話。大半夜的,都睡得正香,傅寧辭前後弄了能有一個鍾頭,才總算搞定。

“真是要了命了。”傅寧辭把手機往旁邊一扔,探頭看了一眼放在後排的人皮畫,又靠回座位上。

“處理好了?”

“好了。總不能讓人家明天一開門以為遭了賊。”傅寧辭掩著嘴打了個哈欠。

容煬把溫度調高一點,“你要是累就睡一會兒,到了我叫你。”

“可能前麵沒睡好,怎麽這麽容易困……”傅寧辭嘀咕著,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那我睡一會兒,你開累了就叫我,我和你換。”

容煬點點頭,等傅寧辭闔上眼才轉過頭去看他,眼睛裏一抹憂色滑過。

傅寧辭卻在這時忽然睜開眼睛,夜色太黑,他看不清容煬眼底的情緒,隻知道容煬在看著他,就覺得自己的心情似乎又好了一些。

“容顧問,你幹嘛要偷偷看,明目張膽地看不行嗎?”容煬被他逮了個措不及防,握著方向盤也不開口。

傅寧辭輕輕笑了笑,看著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半晌開口,“我有很多話想和你說,也許想了很久了,隻是一直找不到你,沒有機會說……現在好像也不是一個太好的時間……等案子結束,你會給我機會說的吧?”

容煬的手指好像收緊了一些,又聽傅寧辭道,“你可別案子一結束就辭職,這才剛來,我可不會批,正差勞動力呢。”

容煬知道自己當年的不告而別,其實傷到了他,所以再次獻出心髒的時候,要用玩笑粉飾,哪怕其實無濟於事。但傅寧辭明明可以避免地更徹底一些,會這樣也不過是為了他。

容煬忽然覺得可憐,既是自己也是傅寧辭。他想起自己說過的話,‘我再陪陪他,也讓他再陪陪我。’可心裏更清楚的是,這樣的陪伴就算有,也不過幾個月罷了。

他心裏湧起一種深深的怨恨,已經很久不曾有過的激烈情緒。他願意舍棄一切,去人世裏做最尋常的那一個,哪怕病痛和衰老,也甘之如飴。他隻想和傅寧辭走過完整的一世。如果奢侈一點,他希望他們能一起出生,走過青蔥,不要錯過對方每一個瞬間,然後一起老去,去數對方的白發和皺紋,再手牽手,踏進墳墓裏。

可三千年了,他沒有機會,從前沒有,以後更不會。

他不可避免地又想到姚恪與夏啟。

天有定數,愛人何辜?

傅寧辭還假裝不在意地等待著他的答案,容煬有一瞬間的衝動要把一切都告訴他,可最終還是沒有吐出一個字。他心裏翻江倒海,麵上卻愈發沉靜,輕聲道,“你要說的時候,我會聽著的。”

“那就好。”傅寧辭滿意地閉上眼睛。

駛過兩個路口,傅寧辭的呼吸平緩下來。容煬把車停在路邊,看著傅寧辭平靜的睡顏,輕輕觸摸他的臉頰。他連呼吸都不敢,像在觸摸一件珍貴的瓷器。

就這樣吧,容煬想,剩下的時間,和他做蜉蝣一夢,然後讓他忘記自己,安穩地活下去,他隻要他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