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當天回去,夏啟便去稟了宋宜,說日後與姚恪一處用晚膳。

宋宜原本就希望他們能親近些,便也沒多問,欣然允了。

夏啟自那以後便日日過來,替他上了藥,一並用過膳再離開,待姚恪傷好,仍是如此。有時兩人一起下局棋,或者姚恪練劍,夏啟便執了一卷書,坐在廊下看。

日複一日,姚恪雖然仍是沉默少言,整個人卻不再像初入宮時那樣拘謹又戒備,宋宜見他時也欣慰道,如今這樣便好,總算有個少年人的模樣。

“這都快養成習慣了。”說著話時,傅寧辭因為站得腳麻,已經在地板上坐下,“這要是哪天不來,小孩子還吃不吃飯了?”

容煬笑了笑,也跟著坐在他身側。

“你笑什麽?”傅寧辭看他一眼。

容煬朝前方抬了抬下巴,“笑你未卜先知。”

這時白霧上的畫麵已經到了半年之後,姚恪這日練武回來,拿著劍還沒踏進宮門,便喚了一聲殿下。

“公子,殿下方才派人穿過話了,今日不來了。”幾個侍女走出來,盈盈一拜,“現在傳膳嗎?”

“不來了?”姚恪脫口道,“為什麽?”

侍女搖搖頭,“來人沒說。”

他頓了頓,“我知道了,你們下去吧……我不餓,先不急著傳膳了。”

侍女依次退出去了,姚恪一時間似乎有些呆愣,不知該幹什麽,在門邊立了片刻,才拿著劍進了內殿找了張書帖出來練字。

一直到了月上中天,寫過的宣紙堆了薄薄的一疊,一個侍女走到他身側將燈芯挑到一邊,向油燈裏添了些油,“公子,已經辰正了,您寫了快一個時辰了,仔細眼睛疼。”

“辰正了?”姚恪看了眼窗外的月亮,月光透過雕花的木窗在桌案上灑下斑駁的光影,“殿下宮中......”

他話說一半停了,抿了抿唇,“沒事了,你下去吧。”

那名侍女道了句是,轉身退出去,還未到門口,又被姚恪叫住了。

“公子,還有什麽吩咐?”侍女停住腳步。

“去取盞燈籠來。”姚恪遲疑片刻,將手中的狼毫放下,“我想出去走走。”

“這個時辰......”侍女低聲說了一句,姚恪已經跨過她身側的門欄走了出去,侍女匆匆跟上道,“公子,您這是去哪裏?奴才派人......“

夜間風刮得有些大,姚恪腰間的佩飾輕輕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他回身接過侍女手中的燈籠,“不用跟著了,我一會兒便回來。”

他順著回廊走了一盞茶的時間,轉過一個拐角,便是夏啟居住的毓善殿。

值夜的宮人遠遠看見有人朝這邊來便探頭來看,眼尖的認出了是姚恪,匆匆迎上來道,“公子怎麽這個時辰過來了?可是有什麽事。”

說著又朝他身後打量,“怎麽也沒個人跟著?”

“我閑著沒事,隨意出來走走。“因為不常說謊的緣故,姚恪的麵色微微發紅,隻是燈光昏暗也看不太出。

“那奴才差人送公子回去?更深露重的,您小心著了涼。“

“這真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傅奕直搖頭說,“小小年紀怎麽這麽別扭。”

“他進宮以來就謹小慎微,循規蹈矩,不常提要求時間久了就不會了。如果能一直這樣倒好,不會提要求的人,才最知道怎麽克製自己的欲望。”容煬淡淡地說,“無欲無求就不會出錯了。”

“人非草木,生來就有七情六欲。無欲無求?我不信。”傅寧辭扭頭看他一眼,見容煬垂下眼睫避開他的目光,也不知怎麽了,就有些生氣,“那你是無欲無求嗎?”

容煬沉默著沒有說話,傅寧辭討了個沒趣,聳聳肩伸了個懶腰。容煬卻忽然開了口,“我希望我是,因為我知道有人因為所求太多,犯下了永遠無法彌補的過錯。”

“你說誰?”傅寧辭詫異地轉過頭。

容煬卻已經恢複成一派泰然的模樣,繼續看著眼前白霧上不斷變換的景象,輕聲道,“你不認識他。”

姚恪聽宮人說要送他回去,一張臉愁得眉頭都皺在了一起,好半天都不說話。

宮人疑惑地看他一眼,忍不住試探著問道,“公子可是有什麽事?”

“倒也沒什麽。”姚恪不太自然地把燈籠換了個手問,“殿下在嗎?今日未曾見過……還是已經睡下了?"

“殿下還沒歇息,隻是……”

“隻是怎麽?”姚恪忙追問道,“殿下出什麽事了嗎?”

“那倒不是。“宮人恭敬答道,”隻是昨夜受涼,染了風寒不便見客。不過公子既然來了,不妨等一等,容奴才進去通傳一聲。“

“有勞了。”

“您這是哪兒的話。”宮人回身去了,不一會兒就出來了,道,“公子請隨我來吧。”

毓善殿雖然是曆代世子居所,正殿卻不及關粹殿的大,內裏裝潢也並不奢華,隻有些古樸雅致的意味在。

姚恪跟著宮人進了內殿,宮人到了門口,便退下了。

姚恪走進去,見夏啟正拿了本書倚在床頭看,他在病中,頭發披散下來,落在肩頭,映著臉色有些蒼白,精神倒還不錯。聽見腳步聲抬起頭,衝姚恪露出一個溫和的笑意,指了指窗戶下的羅漢榻,“坐吧。”

姚恪聽話地坐下,夏啟問,“怎麽這個時辰過來了?你不常來,宮人來通傳,我還吃驚呢。”

姚恪手指繞著軟墊上的流蘇,夏啟等了等沒聽見他說話,又問,“是不是今日練武受傷了?還是有誰欺負你,給你委屈受了?”

“都沒有。”姚恪輕輕搖搖頭,答非所問道,“我不知道殿下病了。”

夏啟一怔,片刻笑出聲來,帶著胸腔氣動又咳嗽起來。姚恪連忙倒了半杯茶端過去,又伸手拍了拍夏啟的背,慢吞吞地說,“還有十來日就立秋了,時節更替,晝暖夜寒,殿下要注意些。”

這是原本侍女天天囑咐他的話,後麵還有一長串,姚恪一時倒隻想得起這些。

夏啟就著他的手喝了口茶,緩過勁來,看他一麵嚴肅的模樣,笑道,“本來也不是什麽大事,昨日貪涼用了些拓漿,結果就病了。也不嚴重,喝了兩副藥已經快好了。母後那裏我都沒讓人說,你倒找過來了……好了,坐回去吧,靠這麽近,仔細我把病氣過給你。“

姚恪捏著茶杯,沒有動。

“嗯?”夏啟拍拍他的手臂。

“我想和殿下說說話。“姚恪輕聲說。

“坐那兒也能說呀。”夏啟這樣說著,無奈地搖搖頭,還是往裏挪了挪讓姚恪可以靠著床沿坐下。“說吧,想說什麽?”

姚恪想了想老老實實地說,“我不知道。”

“你專程過來給我解悶呢?”夏啟笑道,“不知道說什麽……那我來問你好了。前些日子給你的帖子摹得如何了……”

他們就這樣說著閑話,間或有風吹過一旁的燭火,燈影映在簾帳上搖搖晃晃。夏啟又問他今日幾時起的,昨夜下了小雨關粹殿的桂花掉了沒雲雲……都是些素日裏瑣碎的小事,倒也不覺得無聊。

等說到晚膳都用了些什麽,姚恪一下倒愣了,“……宮人說傳膳的時候我不餓,後來又問了兩次,一直沒什麽胃口就……“

“沒胃口多少也該用些。”夏啟看他一眼,眉宇間滿是不讚許的神色,傳了人進來道,“讓小廚房做碗粥,再配些清淡的小菜。”

過來一炷香的時間,侍女便送了一碗粥,並兩碟蓴菜和酸筍。

夏啟已命人在床邊布了張小方幾方便姚恪用膳,自己仍然把剛剛放在一旁的書拿起來看。那是本史書,原已看得差不多,又翻了兩頁,很快便結束了。

“去把架子上的《宗政傳》拿來。”夏啟將手上的書遞給侍女,見姚恪盛了一勺粥在看,便道,“綠色的是荷鼻。”

“嗯?”姚恪抬頭看他,夏啟又道,“前些日子毓善殿新換了庖長,以前倒是不常用這味食材。怎麽樣,還吃得慣嗎?“

“很清甜。“姚恪說著便順手盛了一勺粥側身送到夏啟麵前,“殿下要不要試試。”

他這動作做得順手,許是夜間疲乏,回過神來才發現萬分不妥。布菜的侍女愣在一旁,姚恪自己也不知該如何收場,正要往回縮,夏啟已經從短暫的詫異中緩過來,伸手穩穩地托住姚恪的手腕,低頭將拿勺粥吞了下去。

“的確清甜。”夏啟把木勺從姚恪手中拿過來,警示般地看了侍女一眼吩咐她去另取一把勺子來,又對姚恪笑道,“我風寒未愈,可不能把你給惹上了。”

姚恪看他一眼,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難得你喜歡吃,但也別用太多,免得夜間積食,明日我再讓人給你送些荷鼻過去。”夏啟拿過新取來的木勺給他,又伸手揉了揉姚恪的腦袋,“發什麽愣?好啦,快吃吧,吃完再讓人給你熬碗黃芪水喝。“

那夜他們說說笑笑,就這樣一直到了亥時。

夏啟因為白天睡過,夜間反倒不覺困。倒是姚恪,說著說著沒了聲音,轉頭一看已經靠著枕頭睡著了。

夏啟小心翼翼地繞過他,從床尾下來,叫來殿外值夜的侍女,“派個內侍去關粹殿通傳一聲,就說公子今夜歇在我這裏了,明日的早膳也不用備了,再讓人去把偏殿收拾一下。“

那侍女方要出去,又聽夏啟改口道,“算了,偏殿不用收拾了。取床錦被來,擱羅漢塌上就行。”

侍女應聲去了,很快便又帶了兩人進來,將羅漢塌整理出來。

“殿下,備好了。”領頭的侍女走到夏啟跟前低聲道,“奴才喚公子起來嗎?”

“不用了。”夏啟道,“你們退下吧,我喚他便好。”

侍女依次退了出去,夏啟略略挽了挽袖子,將床周的簾帳放下。

大概是光暗下去的緣故,姚恪迷迷糊糊地醒過來,“殿下?”

“睡吧。”夏啟彎腰替他將被角碾一碾,“明日我要去宣文殿溫書,正巧可以陪你去武場。”

姚恪嗯了一聲,偏頭又睡著了。

“真是小孩子。”夏啟笑著搖搖頭,將燭火吹滅,自己去羅漢塌上臥了,漸漸地也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