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二日姚恪便進了宮,王後宋宜是個性情柔順的美人,如他祖母所說,對姚恪很好。握著他的手細細問了半日,一道用了晚膳又親自送他去了偏殿,其懇切程度無數次讓傅寧辭想到林黛玉進賈府。

“好孩子,你今天也累了,關粹殿還在修繕,你先住這裏,過了年關再搬過去。”宋宜扶著侍女的手起身道,“王上去常右山祭祀了,原本今日就該回來的,想是前幾日下了雨,泥濘難行,所以耽誤了。最遲明日,應該也就到了,到時候啟兒也回來了,你們脾性相投,彼此也有個伴。”

這時,整個襄王宮中,除宋宜外,就隻有兩位夫人,雖然這兩位夫人膝下還各有一子一女,但夏啟已經正式授了世子之位,此次祭祖也隻帶了他一個人,足見母子二人都聖眷正濃。再一對比後來宋宜病死,夏啟被廢,實在是君心難測。

宋宜離開以後,侍女服侍姚恪睡下,也一一熄燈退出去了,殿內陷入了一片黑暗,隻有窗外透進的隱約月色。

傅寧辭見畫麵已然寂靜,估計這段記憶隻怕很快便會結束,進入下一段。便拿出手機打算給蘇姚姚發個信息,雖然她靈力不低又一貫能打,但有時行事又的確衝動,傅寧辭總不免有些擔心。

正想著,容煬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腕,“你看。”

傅寧辭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重重簾帳背後,能看見被褥微微地顫動,傅寧辭第一眼以為是這孩子認床睡不著,但很快又反應過來,他是在哭。

“真可憐。”傅寧辭偏頭對容煬低聲說,“一出生就沒了娘,爹又戰死,叔伯覬覦家財,隻要一個祖母,無人撐腰,現在又被一個人扔到宮裏來.......還能忍到現在才哭......”

他們正說著,簾帳從中間分開了,姚恪小心翼翼地從**下來,在殿中摩挲了大概一盞茶的時間,終於在案上找到了一隻火折子。

他一步一步地挪到床邊,打算把燈點燃,忽然窗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姚恪本就害怕,手一抖,火折子就掉在了地上。

窗外的腳步聲頓了一頓,緊接著又響起來,像是往門邊去了。

姚恪一驚,猛地躥回床邊,抓過那把劍,他方才一直將劍放在身側,劍還未被拔出,殿門被推開了。

“誰?!”

一隻燈籠探了進來,緊接著走進一個穿著淡藍色衣袍的少年。

姚恪將劍抱在胸前,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不小心踩著了床幔,跌坐在了地上,床幔也吱地一聲被帶了下來,剛好碰到了方才掉在地上的火折子,不知怎麽竟然燃了起來。

一連串變故弄得姚恪傻了眼,那少年急匆匆地走過來,將案上的殘茶一潑,又用腳踩滅了地上未盡的火星。

“你是姚將軍的孩子?我聽母後說過。"少年走到姚恪旁邊,將燈籠擱在地上,蹲**與他相對,光照著姚恪有些蒼白的臉,還能看見上麵隱約的淚痕,“被嚇到了嗎?你怎麽哭了。”

姚恪這時才總算弄明白了少年的身份,試探著叫了一聲,“殿下?”

“哎。”傅寧辭問容煬道,“你覺得像嗎?”

“應該不是。”容煬自然明白他說的是誰,看了夏啟片刻說,“那位宋館長我今天隻匆匆見了一麵,夏啟現在也還小。但是這眉眼,看起來倒相去甚遠。”

傅寧辭摸摸下巴,“我看著也不像。按理講,如果是轉世的話,容貌上也不會有太大變化。”

容煬想到曾豪軒說的那段傳說,對於夏啟,心裏倒有個隱約的猜測。隻是僅僅以鍾家後人的身份,不應該知道這麽多。他不想讓傅寧辭再起疑,看了他一眼,到底還是沒有開口。

夏啟衝姚恪安撫地笑一笑,“是我。“

“娘娘說,你明日才回來。”

“半個時辰以前到的宮門。“夏啟從懷裏掏出一方手帕遞給他,”打算過去看看母後,宮人說已經睡下了,我本想回寢殿,沒成想嚇到你了。你方才是要點燈嗎?你怕黑?怎麽不讓宮人留一盞?“

他說了這樣一長串,姚恪遲疑片刻,卻隻點了點頭。

傅寧辭心道宋宜說他倆脾性相投這話真是扯淡,兩人雖然年齡相差不過兩歲,但姚恪明顯是個悶葫蘆,三棒子打不出一句話,夏啟性格隨他母親,溫柔和煦,他倆要真能合得來,純粹靠夏啟話多救場。

夏啟站起身,提著燈籠左右看了看,才發現剛剛的火不僅燒到了床幔,連錦被垂在地上的一個角都燒破了。

“弄成這個樣子,你要怎麽睡?“夏啟語氣溫和,沒有任何責備的意思,將一隻手伸到仍坐在地上的姚恪麵前,”你先起來吧,地上冷。這麽晚了,我看你門外那兩個值夜的侍女都在打盹了。來,我們動作輕一點,我先帶你去我寢殿睡,明日再讓她們收拾。“

姚恪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事實上,從夏啟出現,他一共也就說了兩句話。

“你不要害怕,明日就說是我弄的,不會有人怪你的。”夏啟臉上仍然帶著淺淡的笑意,沉穩地不像個十來歲的少年,他將手又往姚恪麵前送了一送,“來,我牽你。”

姚恪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終於將手慢慢地搭上了夏啟的掌心。

姚恪那天晚上宿在夏啟的寢殿,兩個少年同榻而眠,一夜安穩。

第二天醒來時,姚恪已經從前一天晚上的驚懼中緩過來了,先是為昨夜的失態向夏啟致歉,早膳未用,又去了宋宜處將發生的事情一一闡明,半分也沒有推到夏啟身上。

宋宜自然不會責備他,夏啟聽說了,也沒說別的,隻是吩咐宮人夜間替他留一盞燈,再多留個侍女在門外值夜。

後來的日子裏,雖然寢殿相距不遠,兩人的接觸其實算不上太多。畢竟姚恪除了怕黑以外,有著與年紀不相符的成熟,沒有太多需要人留心照顧的地方。夏啟身為世子,讀書習字,再聽一堆老夫子講天下大勢,每日用過早膳開始便不得清閑。兩人的交集不外在殿外遇見了,姚恪見了禮,喚一聲殿下,夏啟含笑問一句今日可好......那晚的一切就像一陣風,慢慢消散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傅寧辭看著都覺得無聊,留給姚恪的印象大概也不深。從器靈中窺見的也不過短短一瞬,夏啟每日念書,姚恪每日習武。

姚恪身為將門之後,習武三歲便開始,從紮馬步練起,一板一眼毫不含糊。等進了宮,宋宜又另請了武將教導,年紀漸長,將門後人的風範逐漸展示出來。授他武藝的老師,幾乎都讚歎過此子是奇才,假以時日定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然而刀劍無眼,就算是奇才,受些傷隻怕也再所難免。嚴重些的,當場便叫了太醫,不必多提,而那些小的傷口,碰撞,姚恪這種不愛給人添麻煩的性格自然也不會聲張,自己回了寢殿上些膏藥,便無聲無息地過去了。

那日原本也是這樣,唯一不同的是夏啟恰巧新得了本兵書。

姚恪進宮前,宋宜便囑咐過他,與姚恪好好相處。宋宜膝下本來也隻他一個孩子,深宮之中處處都是權力紛爭,其他異母的兄弟難免存在隔閡。加上姚恪父母都去得早,又比他小兩歲,夏啟心中對他也多有憐憫。縱然姚恪性格沉悶,與他並不太親近,夏啟得了什麽新奇的小玩意兒卻也總會差人送去給他。

隻是那天恰好得了空,原本書都交給內侍了,想了想又叫回去,道,“我自己去吧。”

夏啟到時,見幾個宮人立在殿門外,問起姚恪,說正用晚膳,不喜人打擾,他們便退出來了。

夏啟不以為意,也沒讓隨從跟著,自己進了殿中,卻沒見著人,晚膳也尚未動過。他猶豫了片刻,移步進了內殿。

姚恪正在上藥,聽到腳步聲倉促地回頭,夏啟已經到了門口。

他一愣,起身便要行禮,原本便鬆散披著的中衣滑了下來,露出少年略顯清瘦的肩肘,一直到背上都是一大片的淤青。

“你受傷了?”夏啟一怔。

姚恪將中衣穿好,略有些緊張道,“並不礙事。”

“怎麽會不礙事?”夏啟皺眉看他的傷處,“練武時傷到的?怎麽也不說一聲?我讓人給你宣太醫。”

他說著轉身便要出去叫人,姚恪慌忙拉住他的衣袖,“的確隻是小傷,這裏有藥,殿下不必傳太醫來了。“

夏啟顧忌著他的傷處,也不敢太掙脫,見他一臉堅持的神色,想了想道,“果真不用?“

姚恪點頭,夏啟遲疑了片刻道,“那你先鬆開我。”

姚恪這才意識到自己慌忙之間幹了什麽,匆匆放開他,退後一步又要行禮,夏啟一把托住他的手,歎口氣道,“你總這麽拘謹幹什麽?”

姚恪聽他這樣講,抬頭看他一眼,似乎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兩人就這樣不上不下地站著,夏啟似乎很無奈地輕笑一聲道,“先坐下吧,把藥上了。“

姚恪抿著唇,退回到床榻邊坐下,卻又沒急著上藥,微微偏過頭又去瞥夏啟。

夏啟正左右看書要放在哪裏,對上姚恪的目光,挑眉道,“怎麽了?”

姚恪原本大概是想等夏啟出去,可夏啟似乎沒反應過來,一時半會兒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反倒不好開口了,輕輕搖了搖頭,褪下中衣繼續抹藥。

夏啟將書擱在架子上,覺得殿內燈火似乎暗了些,又拿起剪刀將蠟芯剪去一點,一回頭,姚恪正拿了麵銅鏡反手往背中央抹藥,他自己對著銅鏡瞧不真切,下手沒了輕重,戳著了傷處,眉頭微微皺起。

夏啟看他忍痛忍得辛苦,走過去從他手裏拿過藥瓶,“我來。”

“殿下。”姚恪一驚,夏啟已按住他的後頸不讓他回頭,“好了,你不要動。”

姚恪背僵了一瞬,終於又放鬆下來,“多謝殿下。”

夏啟沒有說話,小心翼翼地替他將傷處抹好才道,“你不願傳太醫,也該叫個內侍替你上藥,傷處全在背上,自己怎麽塗?”

姚恪低頭係著中衣的帶子,簾帳的陰影半擋在他臉上看不清神情,半晌他才低聲道,“若是讓內侍來上藥,隻怕娘娘會知道。“

“你怕我母後知道?”夏啟問。

“宮中諸事繁多,娘娘已經太操勞,不應再為我費心。”他似想起了什麽,又對夏啟道,“今日之事,也請殿下不要讓娘娘知曉。”

“你真是。”夏啟歎了口氣,從側麵可以看姚恪微顫的睫毛,透露出些許的緊張,終於點頭道,“我答應你。”

姚恪微微鬆了口氣,夏啟支著頭想了片刻道,“那以後我來給你上藥。”

姚恪詫異地回過頭,正欲再開口,卻聽夏啟道,“放心,有我呢,定不會讓母後知知曉,也不會叫你為難。”

他笑意溫和,語氣卻是不容姚恪再推拒的。姚恪一時有些發怔,到底什麽都沒說。

夏啟卻也並不等他回答,隻是起身將外袍遞給他,溫聲道,“你先去用晚膳,我也回去了,等會兒讓人給你送盅赤棗烏雞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