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堂庭山的那一戰,無論算作天災還是人禍,所造成的慘烈結局都不會有什麽變化。
人世千年建立的秩序幾乎毀於一旦,群魔亂舞,妖邪肆虐。
其餘星君都陷入了長久的昏迷中,容煬作為始作俑者,和唯一還有能力解決的人,必須也不得不背負起一切。這是他造的孽,應該由他來贖,更何況還有寧辭的囑托。
容煬一把火燒了長明宮,推翻了山下的神殿,親手用劍斬斷了貪狼星君塑像的頭,徹底否決自己星君的身份之後,提著劍踏入了煉獄一樣的人間。
那些日子留給容煬唯一的印象是血,自己的,妖邪的,沒有來得及救下的百姓的,鋪天蓋地的紅纏繞在他身上,麵上,以及一切目所能及之處,以至於多年之後都是他揮之不去的夢魘。但在那些噩夢的最後,他總也還能看到寧辭的臉,他對他微笑著,安慰他說沒事的,我陪著你。於是容煬得以安穩地睜開眼,抹去額上的冷汗,繼續在那暗無天日的歲月中殘喘下去。
所幸最後一切也都還是過去了,盡管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容煬在北鬥星的指引下找到了夷玉山下的星靈穀,那裏麵的七塊星靈石,算是星君真身的一部分。他借著星靈穀恢複了其餘星君的傷勢,再將他們分散在不同的地方,依次用自己的靈力喚醒他們了,並修改了他們的記憶,最後隻剩下祿存,他傷得最重,恢複之後也遲遲醒不過來。
不過那時崩塌了千百年的人界秩序已經重新開始建立,一切都恢複在了可控製的範圍內。容煬將祿存留在距離常右遺跡不遠的一處隱秘山穀裏,用靈力繼續調養著,然後自己回到了早已封印的堂庭山。
堂庭山上什麽都沒有了,除了寧辭在無數個輪回中的屍骨。容煬把它們放在後山的山洞裏,自己也呆在裏麵陪著,他甚至把寧辭第一世僅存的那塊前臂尺骨刻成了一隻笛子,吹起的時候,他好像可以聽見寧辭的聲音。
原本到這一步,容煬以為一切都結束了。然而他的生命那樣長,哪裏會有真的句點,不過是短暫的休止符。
忘了具體是哪一日,白晝或是夜晚。永明燈引到了一塊魂魄碎片,容煬幾乎一眼認出來,那是屬於寧辭的。當日寧辭所說的一直留在他身邊,毫無疑問是一句彼此安慰的謊話,他入了魔,又被天樞劍刺中,魂魄究竟還存不存在誰都不知道。
不過那一天,容煬知道了。原來還存在著,隻是碎了。同時他也知道了,曾經被永明燈留過的魂魄,哪怕碎了,也依然可以被永明燈吸引到。
在結局既定的情況下,再去回憶當時是否猶豫過實在沒有意義。
容煬又一次下山,踏遍山山水水去尋找寧辭的魂魄碎片,這仿佛回到了過去的某幾百年裏,但一切又是那麽不同。那時的尋找是為了相遇,而這一次,容煬隻是想救回他,讓寧辭安穩地度過一世,這是他欠他的,他想還給他。
為此容煬做了更多的準備,在尋找魂魄碎片的同時也開始尋找龍脈——盡管他那麽希望它們用不上,希望被救回來的寧辭已經擺脫了天魔。
又是千載的光陰,最後一塊碎片容煬找了許多年,直到在自己的發絲間發現了它。原來寧辭真的陪著他,隻是容煬要送他離開了。
永明燈將所有的碎片重新拚湊成形,再加上容煬周身大半靈力,總算將寧辭硬塞進了輪回中。①
寧辭降生的時候,容煬隔著醫院的牆壁看他,為他取下名字。當時他想,這就是他們最後一麵。杜若恒說得對,是他拖累了寧辭,所以不應該繼續出現在他的生命中。
容煬隻是托舒赫守著寧辭,不要讓他受傷,不要讓他出事,隻要他平安地度過這一輩子就好了。
但天道總是弄人的,事與願違才是容煬漫長一生的基調。
寧辭長到十八歲那一年,魔氣毫無征兆地再次出現在他體內。容煬在後山的洞穴中靜靜睜開眼,趕在杜若恒察覺之前,到了楓江。
容煬不知該怎樣說自己的心情,幾千年了,起起落落經曆太多,已經很難再有所謂失望了。他想自己可能是有一兩分竊喜的,盡管那不應該,也不光彩,不過他總算可以憑借壓製魔氣為理由,與自己妥協,留在寧辭身邊。
容煬借了鍾家的身份,成了寧辭的鄰居。那日與鍾雯一道去他家,寧辭在燈下抬起頭,問他,“你下棋嗎?”
容煬又想起了他們在堂庭山上沒下完的那局棋。他最後還是坐下來,陪寧辭下了一整晚。同時也在心裏對自己說,已經夠了,不要再求更多,其餘時候,還是離他遠一些的好。
可容煬總是貪心的,壓抑半個月之後,他還是敲開了寧辭家的門。自那之後,他日日都陪著寧辭,也在不知不覺中縱容朋友的關係變質,以至於終於有一天在書桌下看見了寧辭的情書。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考慮要怎麽處理,另一件幾乎快要被忽略的事也在同一時間追到了眼前,祿存醒了——這當然不是什麽糟糕的事,麻煩在於,容煬發現自己無法更改他的記憶,盡管後來他找到了原因,不過當時,容煬隻有一個選擇,強製封印祿存。
彼時祿存剛醒,靈力算是充盈,而容煬送寧辭入輪回時消耗了太多靈力,這幾年為了壓製魔氣又繼續損耗著,在封印祿存之後,他也到了強弩之末。但出了這樣的事,容煬也不敢再把祿存單獨留在山穀,於是隻略歇了一歇,便決定將他送到妖族去,由舒赫看管起來。
去妖族的路上,容煬一直在想,接下來該怎麽辦。寧辭的魔氣下一次發作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他不確定以自己現在的狀態是否能夠再壓下去,或許去星靈穀會好些,那裏可以將靈力維持地更久,但星靈穀現在已經在民研局手中,龍脈也還沒有找齊......這簡直像個解不開的死局,不過當他見到舒赫之後,容煬忽然想到自己曾在妖族聽說過的一樁事,兩百年前,有隻狼妖為了救曆天劫的配偶,剖了自己一半的丹......②
容煬無比冷靜地分析著:寧辭體內有魔氣,自己若是分半顆丹給他,他是受得住的。這半顆丹可以壓製天魔的時間應當會比渡靈力更長,甚至可以讓寧辭呈現出靈力來。這樣他可以冒充自己的身份,去到民研局從而進入星靈穀。
容煬明白這不是萬全之策,畢竟沒有一個星君剖過丹,後果無人知曉,但弊端都在他身上,對寧辭來說隻有利。那便可以一試。
容煬回到楓江的時候,寧辭還睡著,他坐在藤椅上看他的臉。直到寧辭睜開眼,擁著被子坐起來,瞥了他一眼道:“你看見了?”
他在說那封信,容煬知道。於是他點點頭:“嗯。”
他靜靜看著寧辭,丹已經在體內剖開了,痛得他幾乎沒有辦法說話,其實也不大聽得清寧辭在說什麽。他隻是看見寧辭麵上浮現出失望的神色,他幾乎不忍起來,於是他強撐著站起來,扶住寧辭的後頸吻了他,也將自己的半顆丹,在那一吻中渡了過去。
寧辭暈暈乎乎,卻又滿懷歡喜地問他,說你答應我了是吧?
我答應你了,我早就答應你了。容煬在心裏這樣想,麵上竭力維持著平靜神色,說你睡一會兒吧。然後偷偷捏了一個訣,哄寧辭睡了過去。
他坐在一旁,看寧辭睡夢中皺起眉頭,然後逐漸有靈力呈現出來。容煬安心下來,出門告辭。
這一走,便是四年,他在重重山巒之外的堂庭,偶爾從飛回的紙鶴那裏得到關於寧辭的隻言片語。知曉他過得還安穩,哪怕自己一直沒有從剖丹之後恢複過來,倒也覺得值得了。
直到半年前,寧辭無故昏迷的消息傳來,容煬知道那半顆丹,隻怕壓不住了,他得回楓江去。
在鍾家的周旋下,他以新來顧問的身份在機場見到了來接他的蘇姚姚。故人還是昔年的樣子,嬌俏活波。
“博物館那邊臨時有點事,我現在得過去一趟。”蘇姚姚在車上打了個電話,對他說,“要不容顧問你直接和我一塊兒過去吧,剛好我們副局長也在那兒,你們可以見一見。”
容煬頷首,說好。
那個博物館還縈繞著一絲沒有散盡的魔氣,這段時日各地魔氣都逐漸凝固,與寧辭體內快要壓不住的天魔,隻怕有脫不開的關係。
容煬站在警戒線外等他們出來,一麵想,龍脈快要找齊了,一切還有回旋的餘地,若是還不行,自己便把剩下的那半顆丹也給寧辭。
沒了丹以後,會不會死?以前怎麽沒想到這一點,從鈺西關回去之後一開始也試過那麽多尋死的辦法,居然忘了內丹......要是當時想到了,成功了,也許就沒有後麵這些事......
他這樣胡思亂想著,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聽到蘇姚姚叫他:“容顧問。”
容煬回過頭去,看見了寧辭的臉,看見他手裏的銅錢滾落在他腳邊。容煬撿起來,走過去,將銅錢放回寧辭的手心,壓下心頭一切情緒,隻是微笑著對他說一句:“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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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寧辭魂魄是碎的:第六十章 倒數幾段提過。②:妖族有剖丹的先例:在七十九章寧辭打算剖丹的時候提過。這一章大家可以對照第八章舒赫的視角,第四章寧辭的回憶,第三章最後幾段他們重逢一起看。在我一開始的設定裏麵,《藏明》的主線是兩個交叉的圓環,這是其中一個,算是完成了。還有十章左右可以畫完另一個,伏筆前麵也都埋好了。換句話說,還有十章左右這本文也就結束了。希望最後這段時間大家看文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