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他們第二日一早,便出發前往西邊一百裏,位於半山腰的一座小鎮上。

那個原本平平無奇的小鎮在二十年前莫名開始變得人傑地靈起來,一連出了好幾個官拜一品的朝廷大員。這一切皆是鎮魔鏈的殘片落在此處化作龍脈更改了風水的緣故。

他們一路上已算謹慎,行至山間一片茂密叢林時,前方探路的紙鶴忽然在空中盤旋一圈。容煬眉心一動,當即下馬,反手將寧辭推進旁邊一處狹小山洞中。

“不要出來。”他道。天樞劍光往樹林深處一劃,登時鮮血湧濺,一石激起千層浪,原本靜得詭異的樹林裏,跳出無數人影,手持各色兵器,刀槍劍戟一齊向容煬而來。

容煬冷笑一聲,從衣袖中扔出一張符去,在空中變幻出火種,燒起那一片林子,將諸人圍困在內,頃刻之間皮肉灼燒的氣味與慘叫聲充斥著整座山穀。不斷有人從其中逃竄而出,衣衫肌膚被燒得斑駁,情狀可怖。

容煬卻連半個眼神都未再分過去,隻聽身後風聲顫動,唇邊浮起嘲諷的笑容,另一手已握了天樞,回身迎去,正正對上了一杆長槍。

“容煬,走到今日,犯下如此大錯,你還是不肯悔改麽?”長槍之上,天璣二字灼灼生輝,馮澤麵露悲色,看他道。

容煬神色不改:“我便知道,即是通緝令出,他們也沒這樣大的膽子來襲我。不想,這裏卻是由你在後頭背書。”

他們麵上還是平靜說著話,各自身上靈力卻已攪動得四麵一片動**。天色不斷變幻著,起先日月同輝,俄頃又翻起陣陣黑雲。

目及之處,皆隱於一片黑暗之中,天地間狂風大作,馮澤唇邊已經滲出一點血色來:“你非要攪得天地不安,生靈塗炭麽?”

“我要說的,顏今應當都已經轉告你們了。”

“那些人呢?他們何其無辜。”馮澤指向一旁熊熊燃燒的火焰。

“是你們要將這些人扯入紛爭中來,他們今日既在這裏埋伏我,那便是自尋死路。”容煬眼中不是沒有動容,但很快又被其它情緒掩蓋,“你若不忍心,我也不曾攔著你救人。”

“好。”馮澤咬牙拂袖,另一隻手上用靈力結出一團深藍色的寒冰來。他本就落了下風,如此一來,天樞劍尖便又更進一步,已要抵住他喉嚨。隻是那寒冰拋出,卻並非熄滅火焰,竟是一轉,往山洞的方向。

容煬瞳孔微縮,天樞卻是略往下一移猛地刺穿馮澤肩頭,足尖一點,追著那亮光而去。躲避已有些來不及,容煬一隻手扣住寧辭的肩膀,將他護在懷中,尖錐狀的寒冰刺進他後背,飛出的細小冰石貼著山洞壁迅速結成密布的冰晶,帶著無數碎石滾滾而落。

容煬麵色沉沉,在山洞崩塌前,帶著寧辭從裏麵退了出去。

山洞外,馮澤目光從寧辭身上掃過,眉頭緊鎖,眼睛如同充了血,一手勉強捂著傷口,一手拿著長槍,看著容煬一字一頓道:“貪狼,事已至此,你身為星君,不可包庇天魔!”

容煬並沒有說話,皺眉隻看寧辭左臂上的血跡,大抵是剛剛被寒冰所傷,劃得極深,透過傷處都能看見隱約白色的骨頭。

“我沒事,不用擔心。”寧辭勉強道,風卷起容煬墨色的長發,在寧辭指間上掃過留下濕潤的血跡,“你背上的......”

容煬輕輕搖了搖頭,下一秒,眼風掃見馮澤又已聚起靈力,一劍掀起滔天罡風,將那尚未聚起的靈力打散。逼得馮澤倒退幾步,幾乎半跪在地上。

“走。”容煬拉過寧辭翻身上馬,扭轉馬頭往山下奔去。

這隻是一個開始,此後連著十多日,他們一直處於被追殺的境地。寧辭無數次想,是時候結束了,他結束了,一切就都結束了。但每當他有了這個念頭,容煬便仿佛能感應到一般,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悲憫,對他,也對自己。寧辭便又不忍心了。

那一日,他們到了堂庭山下。如同回到了事情的開端,一個四麵都是追兵的月夜。

“上山罷。”

寧辭說,那其實是唯一一條路。但他竭力用很輕快的語氣,讓一切看起來似乎並不算糟糕,“我隻聽你講過,卻不記得堂庭山上是什麽模樣。既然那裏有我們那樣多的回憶,我想去看看。”

容煬頷首,策馬躍上山道。

他們在山道上疾馳著,刺骨的寒風刮在身上,像匕首,像刀刃,可身旁又是情人的懷抱,所以唯有忍受下去。

身後是衝天的火光,白日鬱鬱蔥蔥的樹木夜裏卻投下鬼魅般的影子,馬蹄聲催命符一樣的響,容煬隻牢牢握住他的手,說,沒事。

他們拐過一個又一個山道,經過長明宮朱紅的大門,直到那匹馬長嘯一聲,倒了下去,他們一同摔下馬去,又相攜起身,往山頂去。

身後的追兵在某個他們沒有留意的時候停下了,大概是在等誰。於是他們得以有時間在長明宮中晃**一圈。

長明宮還是昔日的樣子,隻是那些侍從都不知去了何處。他們從貪狼殿走過,從天樞宮走過,看了寧辭常常攀爬的那棵雲杉樹,甚至在山巔的棋盤前坐下,隻是剛剛放下第一顆棋子,便已經有腳步聲傳來。

“這局棋下不完了。”寧辭道,“也好,免得我又輸給你。”

容煬配合地笑笑,轉過頭,看見了其餘六位星君的臉。

“貪狼。”這次沒有人動手,但都將法器握在了手中。可比起這一路上的打打殺殺,實在太過平靜。杜若恒看著他,“你知道我們上次聚得這麽齊整是什麽時候麽?是你誕世的時候。”

那頭蘇姚姚和楚晴已經紅了眼眶,馮澤臉不正常地白,大概是被傷得太厲害。

“不必說這樣多了。”容煬道,握了劍站起身,“動手罷。”

“貪狼!”

“容煬!”

他話一出口,蘇姚姚與寧辭便同時喚道。容煬可以不理會蘇姚姚,卻不能不管寧辭。他回頭,卻發現寧辭竟然已在他們說話光景站到山巔邊上。

“你要做什麽?”容煬麵色一變,“寧辭,你過來。你說過你會一直陪著我的。”

“當然了。我說過的話一直都作數。我現下......不會再投胎了,不會輪回轉世,......這樣我便不用去不同的地方,可以一直留在你身邊,哪怕你看不見,我也是陪著你的......所以,你同他們回去罷,我也是在的。”寧辭看著容煬的臉,溫聲說著自欺欺人的話。

可是沒有辦法了,容煬身上的傷早該痊愈,卻還一直流著血。縱然他是七星之首,連續這樣多日的打打殺殺,以一敵百,敵千,他也是強弩之末。更遑論,為了壓製寧辭體內的魔氣,他早已耗費了太多靈力。

今日若戰,容煬會是什麽結局,寧辭不願去想,他也不願容煬真的落到那樣的境地。他看見了其餘星君,知曉他們總還是護著容煬的,寧辭想自己此刻死了,至少容煬還有回頭的餘地,那便安心了。

寧辭甚至沒有說太多的話,最後笑了一笑。隻能到這裏了,他看著容煬的臉,心中默默說了句抱歉,轉身,堅決地跳下了山巔。

耳畔有風聲,一切若在此刻結束,往後三千年大抵都會有不一樣的結局......又或者終還是殊途同歸,畢竟容煬那樣固執。

他衝到崖邊握住了寧辭的手,死命將他拉上來的那一刻,看見了寧辭變得猩紅的眼......

一切都失控了,夜幕被漫天的魔氣覆蓋,月亮與星子都看不見了。寧辭體內的魔氣,已經不在容煬可以壓製的範圍,電閃雷鳴,狂風暴作。

天與地似乎都沒有了差別,又陷入了盤古開天之前的混沌。一刻不停的廝殺,容煬在兵戈相擊間,聽見杜若恒的聲音,她說了許多話,容煬隻聽清了一句。

“你們生就不是同路人,你不信天命,所以連累他至今日。你有沒有想過,他自己可願變成這個樣子?!”

後麵的話,便聽不分明了,容煬看著身側寧辭,他想是我連累他麽?原來是自己連累他......渾渾噩噩間,不知過去多久,巨門,祿存.....一個接著一個星君倒下。

遠處似乎有轟轟聲傳來,星君隕落,神山崩塌。

可這終究也不算是死了,星君不會死去,容煬這樣清楚這一點——當年他從鈺西關回去,在京郊的宅子裏,早已嚐試過許多方法。

終於,隻剩下他和寧辭。成了天魔的寧辭那猩紅的眼不知還認不認得出他,但一直沒有看他,像是刻意忽視著,就不會傷到他。當所有的阻力都消失之後,容煬看見寧辭抬起了手,山澗翻湧著無數魔氣,在下一瞬便要向天幕而去......

天幕像一麵鏡子,映照出了人界此刻的模樣。河海崩騰,岩漿噴發,無數的人如同螻蟻一樣在逃竄。

哭嚎,尖叫,跌跌撞撞地逃命。尚不知事的孩子蜷縮在母親懷中:“娘,娘.....”

孱弱的婦人無望地看著已經落到眼前的漫天火石,人族要亡了,無處可逃,唯有將孩子的臉埋進懷中,不讓他看見那些慘劇......然而預料中的災難並沒有發生,她聽見身旁有人發出歡呼,睜開眼睛,月亮又出來了。

他們不知災難緣何而來,不知災難緣何而去,但每一個人都在慶幸自己活了下來,看不見堂庭神山上有人死去。

容煬看著手裏的天樞劍,千鈞一發那一刻,這把為所愛之人而戰的劍,也穿透了所愛這人的身體。

那句話不停質問他,他連累寧辭至今日,寧辭自己可想變成這個樣子?

寧辭不想的,容煬知道。

要毀天滅地的是天魔,寧辭並不願意,他......他似乎也不願意。

容煬從不想做這個星君,他也幹了許多當不起這個稱謂的事。他那樣多次妄圖擺脫所謂責任,卻終於在天地要傾覆之時,在自己的情愛與整個世道放在一同衡量之時,覺出了自己的渺小。

原來天道輪回真的一直都壓在頭頂,逼著他去做一個星君,而不是愛侶......

溫熱的**從容煬麵上滑過,落在寧辭淡青色的衣衫上,變成一小滴褐色的斑點。

“容煬。”寧辭眸色中的猩紅漸漸褪去,他伸手去摸容煬的臉,混合著血跡與淚水的臉,安慰他:“沒事的,你別哭,一點都不痛......”

容煬有許多話要說,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寧辭還是帶著一點笑,哪怕明明那樣痛,仍是溫聲對容煬道:“謝謝你這幾百年來愛我......也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決定......最後可以睡在你懷裏,我很歡喜......我這一生中,想得到的都已經得到了,最後隻有一個要求,你答應我......”

容煬一直搖頭,但寧辭還是勉力笑著,看著他的眼睛:“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人族需要你,我今日擾亂了人界秩序,你要重新恢複......咱們的院子不知還在不在,裏麵那幾棵海棠樹,要是被今日的風雨刮倒了,你就重新種上,好不好......”

“不好。”容煬低下頭去碰他逐漸冷卻的臉,“你不在,我一個人不行的,寧辭,我一個人不行的......我種好了海棠,又該去哪裏找你......”

“不用找我啊。”寧辭眼睛一點點闔上了,“我不是說過了麽?我會一直陪著你。就算看不見我,我也是陪著你的......”

容煬,他最後說,我愛你......

天亮了,又黑下去,遠處的北鬥星暗淡得像要消失一般。容煬抱著寧辭的屍身緩緩走出亭子。

一片狼藉的堂庭山上,月光照耀著仿佛沒有盡頭的山道。一切都結束了,一切都該結束了。

隻有容煬,還得繼續走下去。

-前塵錯·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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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塵錯結束了。接下來我們進最後一卷此生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