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069-私語
◎再見到你,我真的很開心。謝謝……謝謝。◎
陳濯感覺自己連呼吸都有點困難。
賽謠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聽懂了, 可組合在一起,他竟一時無法理解其中的含義。
疼,真的好疼。
有關少年的記憶在某一刻全部呼嘯而來, 陳濯看見初見時六歲的夏子澈坐在槐樹上哭鼻子、看見他在上學第一天偷偷摸摸跟在自己身後,看見他冬天玩雪夏天捉蟲, 看見他衝他笑著喊他:
“陳濯!”
陳濯、陳濯、陳濯……
你看這個青蛙會做倒掛金鉤。
你來聽聽我新寫的歌。
你幫我看看我這樣像不像鴨蛋超人。
你能……
記憶中模糊的片段在此刻格外清晰, 陳濯甚至回憶起少年同他說話時支支吾吾的語氣和某刻心虛慌亂的視線。
後來,那些笑容逐漸被血色覆蓋, 他看見少年孤零零躺在夜色下的蘆葦**裏, 一雙亮著星星的眼睛漸漸失去了光彩,身上的溫度也隨著夜風一點一點冷卻。
陳濯聽不清賽謠的聲音了, 她好像在哭, 但他沒有餘力去安慰她。
他知道自己這個狀態不適合繼續開車、他知道自己該吃藥了。
他知道自己應該靠邊停車等這股勁過去,可他車速一點沒減, 反而越來越快。
山路冷清, 隻有過路的風陪著他。
恍惚間, 陳濯好像看見前麵拐彎處有逆行的車飛速向他駛來, 他分不清那到底是幻覺還是現實,他看見那輛車不斷在他眼前變換著形態,最終,那好像變成了他記憶裏騎著單車衣擺飛揚的少年。
陳濯心跳停滯一瞬, 他猛地打了一把方向,他看見車頭失控撞向護欄, 再就是一陣天旋地轉。
好累, 他真的好累。
耳邊多出車輛翻滾撞擊時的巨響, 陳濯渾身都在痛, 他閉了閉眼睛, 混淆了痛和烈火的燒灼感。
他想起來了。
他都想起來了。
這麽多年,他一直在騙自己,當年自己衝進火場,是為了找母親。
可這是全部的原因嗎?
這不是。
當時出事之後,有人告訴他,雖然具體情況難查,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場火災是人為。
說實話,他在偶爾某個瞬間,其實會有一點恨蘇楠。
恨她明明答應自己要堅強,卻自己把自己關在了火焰裏。
恨她明明那麽愛他,卻要把他一個人留在世界上。
恨她在他離家時選擇離開,最後連一句告別的話都不留給他。
陳濯不知道進火場要做保護措施嗎?
他怎麽可能不知道呢。
但他就那樣走進去了,因為他累了,真的好累。
殺害父親的凶手逃進人海,至今沒有消息。
填誌願時想報自己從小向往的醫學,可鼠標點在學校名稱上,他卻滿腦子都是父親白大褂染血的模樣。
他在一夜之間扛起了所有事,隻要稍微鬆懈一點,別人就會批評他不夠堅強。
是他不夠堅強嗎。
真的是他的錯嗎。
是他不夠堅強不夠強大,所以連母親都要拋棄他了嗎。
從今以後,他要背負著兩個人的期待,然後孤獨地活下去嗎。
他累了,他真的累了。
他想閉上眼,想逃避,想軟弱這麽唯一一次,但意識模糊間,耳邊卻一直有個聲音在叫他:
“陳濯,陳濯!你醒醒!!”
“我知道你想幹什麽,但這事咱們不興做啊,體驗一下就行了,你堅持一下,我想辦法帶你出去。”
“你清醒一點,你要好好活著。”
“我知道你很難過,但你信我,人生沒什麽坎是過不去的……哎!姓宋的,這呢!”
“你帶他出去,趕緊的。”
“我?我還能撐會兒,你別管了。”
那個聲音越來越遠,陳濯最後聽見的是:
“喂!你保護好他!出這麽多事,你好好安慰他,別再讓他傷心,也別再讓他做傻事了!”
夏子澈……
夏子澈。
陳濯眼前被一片猩紅色覆蓋,那可能是記憶中橙紅色的火焰,也可能是流進眼睛裏的血。
那天的陽光有點刺眼,陳濯在等待死亡的過程中,心情異常平靜。
夏子澈。
其實,青蛙不會做倒掛金鉤,對吧?
……
疼痛與嘈雜一點一點散開,隻有心髒處的悶痛真實依舊。
陳濯掙紮著想從夢裏醒來,睜開眼,他看見了醫院的白熾燈和天花板。
他茫然了兩秒,而後猛地從病**坐起來。
他頭還有些暈,坐起時的動作有些猛,吊針晃動,扯得手背有些痛。
陳濯隨手拔掉了手上的針頭,針管垂落在床邊,藥液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病房裏很安靜,隻有陳濯一個人。
這種安靜讓陳濯很心慌,他手有些顫,他不確定地摸摸自己的臉,又摸摸自己的手臂。
小臂上是光滑的,沒有疤痕。
不知道是夢境太過真實,還是現實與過去的分界本就模糊,陳濯有些不確定自己到底是誰,他在什麽時間、人又在哪裏。
他急切地想找些自己存在的證據,直到病房的門被人從外麵打開,熟悉的聲音伴著刺痛的回憶一起砸進陳濯心裏:
“冷靜!你醒了!”
陳濯愣了一下。
他有些遲疑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下一秒,他看見了向他跑來的少年。
夏子澈一臉焦急:
“不是,你怎麽把針拔了?你別動,哎你別動,你……”
夏子澈話音戛然而止。
因為在他靠近時,陳濯突然一把抱住了他。
夏子澈突然僵硬得像一尊雕塑。
他好茫然,他一動都不敢動:
“怎,怎麽了?”
“夏子澈……”
陳濯默默將他抱緊了些,他感受到了他的體溫,他不敢放開,他怕這又是一場夢。
“我在呢。”
聽見這三個字,陳濯有些哽咽。
他一時有些發不出聲音,他把臉埋在夏子澈肩膀,開口時聲音都是顫的:
“疼,夏子澈,我疼……”
“你哪疼啊?”
夏子澈立馬緊張起來:
“我去叫醫生?”
陳濯搖了搖頭,什麽話都沒說,隻安安靜靜地抱著夏子澈。
一直等夏子澈感受到肩膀的濕潤,他才意識到,陳濯這是哭了。
從小到大,他第一次見陳濯哭。
夏子澈有些無措,他不知道該怎麽辦,猶豫很久,他也默默將陳濯抱緊,隻希望這能給他一點點力量。
感受到他的回抱,陳濯卻隻覺得更傷心。
當年,父親走的時候,他沒哭,看見家被火焰吞沒,他沒哭,後來遇見那麽多壓抑的事,他沒哭,被一起生活的人背叛,他也沒哭。
但現在,他終於擁住回憶裏的少年,而對方也用力將他抱緊。這讓他清楚地意識到,從今往後,有些事,或許不用他一個人扛了,因為他會一直陪著他。
那一刻,陳濯再也壓抑不住自己哭出了聲。
痛,真的很痛,心髒痛、骨頭痛,身體每一處都痛。
可陳濯知道,這些痛比不過被拋棄荒地的絕望、比不過用盡全力卻隻能挪行幾十米的那渾身傷。
陳濯真的好怕,他不知道怎樣能讓自己心安,他隻能一遍一遍叫著他的名字:
“夏子澈……”
“我在呢。”
“別走,你別走。”
“我不走,我剛就出去跟醫生說了兩句話。你咋啦?做噩夢了?還是真的有哪特別疼?”
夏子澈像是哄小孩似的摩挲著他的背:
“醫生說你沒什麽問題,就可能突然受到刺激所以暈倒了。是對我全國第三的成績太震驚了?還是我的歌太好聽了?”
夏子澈想開個玩笑緩解氣氛,但陳濯好像並沒有被安慰到。
見此,夏子澈又歎了口氣:
“唉,真的很疼嗎?要不你掐我,你有多疼就使多大勁,我跟你一起疼。”
“……”
陳濯原本還在難過,但聽這話,他卻沒忍住笑了。
他吸吸鼻子:
“笨死了。”
見他笑了,夏子澈才終於鬆了口氣。
他拿了張紙巾,給陳濯擦擦眼淚:
“冷靜你先冷靜一下,然後咱把護士叫來,把這水再給你掛上?還一大半呢。對了,這事我還沒跟咱爸媽說,你看你想不想讓他們知道,不想讓他們擔心的話,你就說我帶你玩去了,今天我陪你。”
“要住院?”
“也不用,但最好住一晚觀察一下吧,我感覺你今天挺嚇人了。我害怕,我不經嚇。今天的事再來一次,我會發瘋,我**暗地嘶號扭曲地爬行。”
“……我沒事。”
“哎呦,求求你求求你了。小陳爺,給個麵子,咱把這水掛完,你不是心髒疼嗎?今天太晚了,明早咱做幾個檢查再走。不是你說的嘛,不能諱疾忌醫,你之前還教訓我有病不來醫院呢,怎麽輪到你自己就雙標了?冷靜老師,你大大的壞。”
“……”
陳濯很清楚自己沒毛病,他原本還想爭取一下,但他抬眼,看見夏子澈那小狗似的可憐巴巴又期待的眼神,一時又沒話說了。
他心一軟,點了點頭:
“好。”
“那我去辦手續,你餓不餓,想吃什麽?我去給你買。”
“隨便吧,什麽都行。”
“哦,那你等我一會兒。”
夏子澈小跑著往病房外走,跑出幾步,又折返回來,像是想到了什麽。
他摸摸口袋,把陳濯的手機遞給他:
“我幫你收著呢,給你,有事給我打電話哈。”
夏子澈一溜煙跑了出去,過了一會兒,有護士過來重新幫陳濯打針,陳濯就乖乖坐著,等夏子澈回來。
可能是之前聽了陳濯讓他別走的話,夏子澈離開和回來都是用跑的,他幫陳濯辦完手續,還出去給他買了粥。
今天時間太晚,陳濯的檢查排在了明天,醫院不提供折疊床,夏子澈就打算在床邊將就著趴一晚。
有時候陳濯也挺佩服他,這家夥睡眠質量確實奇高無比,他那麽大個人以這麽憋屈的姿勢窩在床邊居然也能睡著,並且光速入睡,睡得還挺香。
陳濯沒什麽困意,也不太敢閉眼,他就側著身子,有些出神地借著窗外的月光看著夏子澈。
他總有種感覺,好像自己不看著他,他就會在某個夜晚悄無聲息地跑掉。
陳濯也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他隻知道,後來,夏子澈可能是睡得不太舒服,所以中途醒了一次。
他滿臉都是惺忪的睡意,醒來還有點委屈,就那樣撇著嘴,伸手揉揉自己睡痛的脖子。
他揉了好一會兒才放手,然後自顧自伸個懶腰,想換個姿勢接著睡。
可能是打算睡前再看看陳濯的情況,夏子澈迷迷糊糊抬眸望了他一眼,結果發現**的人不僅睜著眼睛還直勾勾盯著他。
這把孩子嚇得一哆嗦,立馬清醒。
“你,你沒睡啊。”
“嗯。”
陳濯應了一聲,自己往邊上挪挪:
“脖子痛?上來躺著。”
“你睡你的,我沒事。”
“讓你來就來,別多話。”
“哦……”
夏子澈不敢反抗冷靜老師的命令,他慢騰騰站起身,又像個小蝸牛似的蛄蛹到**。
說來也好笑。
夏子澈一個一米八多的健康男高中生,跟陳濯睡在一張**,居然隻縮著邊邊占了一小點位置。陳濯躺在另一邊,看看他們倆中間還能躺下半個人的空位,感覺自己和他隔著楚河漢界。
“夏子澈?”
“啊?”
“我吃人是嗎?你要不離我再遠點吧,你躺到腦科去。”
“……我怕影響你休息嘛,這床就這麽大點,我多占點位置,你不就少占一點。”
“你又不長刺,不會影響我,我也不需要休息。”
“不行,明天還要做檢查呢,你得好好睡覺。”
“別廢話,過來。”
“……哦。”
夏子澈像條蟲一樣,一扭一扭地蠕動到陳濯身邊,乖乖躺好。
但不用看,隻聽他刻意放輕的呼吸,陳濯都能感覺到他在緊張。
“你在緊張什麽?”
陳濯真的有些不解。
聽見這個問題,夏子澈像是有點為難。
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你,你有點壞的,冷靜,你這不是……”
他頓了頓,小小聲道:
“不是明知故問嘛。”
“……”
陳濯在某方麵極為遲鈍的腦瓜緩緩轉動:
“哦……”
他抿抿唇:
“一起睡覺而已,你很介意嗎?”
“我不介意,我怕你介意。”
“我不介意。”
“哦。”
對話實在有點尷尬,停頓片刻,夏子澈另找了一個話題:
“你是不是睡不著?要不要我陪你聊會兒天?真的,重生什麽的也太酷了,我有好多問題想問你呢。”
這轉變速度也太快了,陳濯沒有多想,隻應道:
“嗯。你問。”
“就是吧……”
夏子澈神秘兮兮湊近了些:
“你能不能給我透露一下,我以後是什麽樣的?我有沒有成為很厲害的歌手?有沒有站上超級酷的舞台?有沒有很多人喜歡我的歌?”
“……”
夏子澈眼裏冒著星星,但陳濯不敢看。
這家夥盲踩雷向來是有一手的。
陳濯有些猶豫。
他知道他這個時候應該回他一個善意的謊言,但他答應過夏子澈,不會騙他。
可要是把他真實的結局告訴他,那也太殘忍了些。
陳濯內心掙紮許久,最終,他像是做了什麽決定,深吸一口氣後,他看了夏子澈一眼。
他原本想問問他,是不是真的很想知道。
但他剛才長久的掙紮完全沒了用處,因為轉過頭他才發現,旁邊的人那樣安靜,不是在等自己的回答,而是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
無論如何,比起欺騙和殘忍的真相,避開不談顯然是最輕鬆的處理方法。
陳濯鬆了口氣。
他在心裏輕歎一聲,很輕地側過身子,稍微離夏子澈近了些。
他伸手,輕輕捏住了夏子澈的衣角。
這樣近的距離,他能聞見夏子澈身上的槐花香味,這個味道總能讓他安心。
這樣近的距離,夏子澈什麽時候離開,他也能第一時間發現。
陳濯懸起的心到此時才終於放下了些。
“睡著就算了,以後再問,我也不講了。”
他抿抿唇,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同他說:
“從來沒跟你說過……
“再見到你,我真的很開心。謝謝……謝謝。”
陳濯閉了閉眼。
病房裏一時很安靜,隻有兩個少年輕淺的呼吸聲。
後來,窗外有風路過,月影搖搖晃晃,透過玻璃窗灑在床麵和地上。
陳濯沒看見地麵浮動的月影。
就像他沒看見,身邊原本應該睡著的夏子澈睜開了眼。
他目光清明,許久,隻像若有所思一般,輕輕垂了眸子。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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