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036-電光花

◎所以,陳濯,你可以瞞我,但不能騙我。◎

“……”

夏子澈聽見這話, 似乎還想說點什麽,但在他開口之前,陳濯先伸手握了一下他的手腕, 衝他很輕地搖搖頭。

他隻道;

“沒關係,害怕再次失去是人之常情, 既然你覺得這對小貓來說是最好的歸宿, 那就是好的。總有一天,你會長大, 你會有能力保護自己、也會有能力保護小貓, 那時候再相遇也不晚。”

夏子澈不在乎生死,也不在乎未來可能會發生的麻煩和痛苦, 他隻在乎當下的感受和選擇。

不是說他這樣不好, 隻是從這個角度出發的安慰,可能並不適合現在的賽謠。

而對於“失去”這塊, 陳濯最有發言權。

他懂那種感覺, 重要的東西突然離去, 命運卻饋贈般又在你身邊放了一份禮物, 看起來像是補償,但在拆開禮物的包裝之前,誰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真正擁有它,也不知道裏麵裝的到底是糖果還是毒藥。

“長大……”

賽謠似乎有些出神, 她很慢很輕地重複著這兩個字,然後像隻疑心重的小貓咪一樣, 抬眸不確定地望著陳濯:

“長大了, 所有的事情就都會變好嗎?”

“……”

看著這樣的她, 陳濯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

他沒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

但最後, 他還是輕笑一聲, 避開了賽謠的視線,撒了個善意的謊言。

他說:

“總不會比現在更糟了。”

他低頭捏著手指骨節,後來,無意間抬眸,餘光卻瞥見身邊的夏子澈在看自己。

陳濯愣了一下,對上了他的視線,夏子澈也不閃不避。

這家夥眼睛很好看,很清很透,在陽光下帶著淡淡的琉璃色,無論何時,眼裏都像是亮著星星。

但他現在似乎有些出神,他就那樣望著陳濯,瞳孔裏映著他的影子。

不知道為什麽,陳濯覺得他的目光很有穿透力,像是透過他的所有偽裝看見了他的秘密,直達他的靈魂深處。

在這樣的視線下,陳濯莫名有些沒底,他微一挑眉:

“怎麽了?”

夏子澈眨了一下眼,剛才那種幾乎凝滯的氣氛才散了些。

他搖搖頭,隻衝陳濯輕輕笑了一下,什麽話也沒說。

-

下午的時候,夏子澈和賽謠幫著蘇楠在廚房裏忙活,陳濯雖然不會做飯,但也想給他們打打下手,所以夏子澈衡量再三後交給他一項艱巨的任務——給土豆削皮。

陳濯握著大土豆蹲在垃圾桶旁邊,拿著把削皮刀在土豆身上比劃好久才遲疑著下了刀。最後,這顆土豆重新回到夏子澈手上,但已不是當初他認識的模樣,它已經比剛才小了整整兩圈,從不規則橢圓形變成了一個怪異的多麵體。

三個會做飯的人圍著那顆土豆沉默好久,最後統一了意見,一起把陳濯趕出了廚房。

陳濯好無辜,他也沒什麽事做,隻等陳道遠回家時和他一起挑了些窗花和掛件裝飾家裏。

窗外的天色逐漸變暗,屋裏亮起了燈,內外溫差在窗玻璃上生出一層薄薄的白霧,映出屋內人忙碌的影子。

飯菜的香味混在一起飄了出來,一道道菜從廚房被端出來擺滿餐桌,電視裏的春節采訪也很熱鬧,在春節聯歡晚會開始的時候,夏子澈從廚房裏端出最後一道茄汁鯽魚,擺在餐桌的正中間:

“開飯了!!”

這一桌人沒人喝酒,所以大家以涼茶代酒,一起碰杯迎接新年。

因為算是家庭聚餐,所以氛圍並沒有很正式,並沒有說教致辭的環節。但等飯吃到一半,夏子澈突然給自己的茶杯滿上,然後舉手發言:

“叔叔阿姨,我能說兩句嗎?”

陳道遠愣了一下,然後笑著點點頭:

“來,說。”

得到允許,夏子澈立馬舉著杯子站起來:

“其實我感覺,叔叔阿姨兩個長輩還沒說話,我就先說,有點不太禮貌,但我實在憋不住了。

“我這個人吧,從小到大,身邊親近也對我好的長輩除了我爺爺,就隻有叔叔阿姨了,雖然這麽說挺不要臉的,但您二位真比我親爹媽還親,您兒子陳濯也是我一生摯友,按理來說應該結拜個兄弟,但還是算了,我比他小倆月,結拜了我占不著他便宜還得叫他哥,咱就不提這茬了。我跟賽賽呢,都是過年沒地方去的人,特別特別感謝叔叔阿姨帶我們一起玩,陳濯這學期也幫了我們特別特別多,哇,您家這份恩情,我夏某人做牛做馬都得報答。今天大好的日子,也沒什麽好整的,就給各位說些漂亮話吧,我就祝陳叔叔蘇阿姨工作順利,早日當上那醫院和學校的老大!祝陳濯學習更上一層樓,明年直接來個北川壯元!也祝賽賽跟我從今往後天天開心,一直熱熱鬧鬧的!”

這話說完,蘇楠第一個鼓掌,然後舉杯跟他碰碰:

“做牛做馬就不用了,以後過年過節的……算了,也別過年過節了,你跟謠謠想來家裏隨時來,我們無論什麽時候都歡迎。”

“是啊。”

陳道遠給三個孩子各夾了一塊魚肉:

“不嫌棄的話,你們以後就把這裏當做自己家。”

夏子澈猛猛點頭,他也不知道在急什麽,飛速把那塊魚肉吃完,還差點被魚刺卡住喉嚨。

那之後,他撂下一句“各位稍等我一會兒”,就風風火火跑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又拎著個小兜帶著一身寒氣跑了進來。

他站在餐桌後邊,給在座各位鞠了一躬,然後從他的小兜裏掏出了……一個快板。

“在今天這樣高興的日子裏,我得給大家表演個節目吧。”

你永遠都想不到夏子澈下一秒會說出什麽話做出什麽事,比如前一秒還在桌邊吃飯,下一秒就突然說要給大家獻醜打個快板。

不過這家夥沒在搞笑,他還真打得有模有樣,竹板拍打聲回**在屋子裏,配上他即興的順口溜,逗得一屋子人直樂。

既然夏子澈獻了藝,賽謠覺得自己也不能閑著,所以她借了夏子澈的吉他,給大家送上一段吉他彈唱。

電視裏聯歡晚會的聲音被調小了,因為屋裏的大家有自己的節目,在這樣的氛圍下,連蘇楠都上去給大家唱了首歌。陳道遠不會唱歌,所以一時興起給五花肉做了個開胸手術,還給大家科普了日常中的養生小知識。

這節目本來挺容易冷場的,尤其蘇楠陳濯天天聽他念叨,對陳醫生那點車軲轆話早就倒背如流,一聽就困。但現場有夏子澈這個熱場王在,一頓彩虹屁給大家逗得直樂。

家裏的氛圍一直很好,幾個人笑著鬧著,一起倒計時,一起放煙花,一起賀新春,一起吃大年夜的蝦仁餃子,一起說吉祥話。

今年家裏人多,陳道遠和蘇楠給每個孩子都準備了紅包,夏子澈和賽謠原本不好意思收,但他們一直堅持,也就沒有拒絕。

那時,夏子澈說這是他過得最熱鬧也最開心的一次年,但其實不僅是他,這一天,對於陳濯和他的家人來說,也是一樣的。

晚些時候,賽謠幫著陳濯收拾了碗筷,然後告辭說要回家。蘇楠原本看時間太晚,想留她在家裏住一夜,但小姑娘過來的時候什麽東西都沒帶,不方便留宿,蘇楠想她住下估計也不太自在,就沒再堅持。

陳道遠開車送她回去,他們兩個離開之後,家裏似乎一下子冷清了許多。玄關處還有剛才沒放完的煙花,蘇楠趕兩個男孩出去消耗掉,陳濯隨便套了件外套,就拎著煙花袋跟夏子澈一起出了門。

大年夜即便到了淩晨也很熱鬧,城市裏時不時傳來煙花煙花升空的聲音,又在夜空炸開成絢爛的一團。

北川的冬夜很冷,即便陳濯全副武裝也沒忍住打了個顫,他抬頭看看晴朗的夜空,呼吸時的熱氣在空氣中化成白霧又消失不見。

他從塑料袋裏挑出一盒電光花,又從口袋裏摸出打火機來。

但手裏的打火機不知道是閑置太久怎麽樣,按了很多次都打不出火。陳濯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一時把打火機的按扣按得“哢噠哢噠”直響。

“哎哎哎,冷靜,你饒了它吧,當心它一會生氣了爆開燒著你手指頭。”

夏子澈從他手裏接過那個可憐的打火機:

“我來。”

夏子澈拿著打火機在手裏搗鼓一陣,還真被他按出了火來。

他先給陳濯點亮電光花,又把自己手裏那兩根湊到小煙花燃燒的末端。

電光花很快被燃燒著的同伴點燃,四散的火花變成了兩倍,微微映亮了陳濯的眼。

陳濯晃晃手裏的電光花,看著它一點一點燃放至末端,略微有些出神。

直到身邊人輕輕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哎,冷靜。”

“嗯?”

那時,他手裏的電光花剛好燃盡,陳濯沒多在意,把它扔進了垃圾桶裏。

夏子澈又取了兩根塞在他手裏,邊垂著眼說:

“我其實有件事想問你,但今天一直沒找到機會。”

夏子澈站在陳濯身邊,他點燃了陳濯手裏的電光花,卻一眼也沒有多看。

昨夜又下了一場小雪,雪花在地麵積了薄薄一層,夏子澈低著頭,一點一點用鞋子把那些雪堆到陳濯腳邊,好像正試圖把他的腳埋起來。

陳濯沒有管他的幼稚行為,他瞥了夏子澈一眼:

“那就現在問。”

“可以嗎?真的可以嗎?”

夏子澈用著不知道從哪學來的浮誇語氣,可能他也覺得自己挺搞笑的,於是輕笑一聲:

“其實我也覺得這問題問出來有點太離譜了,但我就是覺得,你好像有事瞞著我。”

“?”

聽見這話,陳濯心裏一跳。

他抿抿唇,隻當不在意:

“我瞞著你的事多了。”

“不一樣,這次好像是件大事。”

“什麽?”

“我感覺,你好像變了點。”

“人都會變。”

“嗐。”

夏子澈又說了一遍:

“不一樣。”

頓了頓,他又道:

“人變總有個過程,你幹點啥我不知道啊?但這次,你好像突然就變了。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這麽感覺?因為啊……”

夏子澈似乎玩膩了埋陳濯的遊戲,他往邊上走了兩步,蹲下身子,直接用手去撈地上的積雪:

“因為你今天跟賽賽說,長大了,總不會比現在更糟了。我覺得這不像你說出來的話,因為你習慣為他人的預設給出積極的肯定的答案,但這次你沒有。而且你回答的這句話的前提一定是你覺得目前的生活已經很糟了,但你並沒有覺得生活糟糕的理由,不是嗎?”

夏子澈這人平時看著傻乎乎的,但某些瞬間卻敏銳得有點嚇人。

陳濯沒有急著反駁,他等著夏子澈把話說下去。

“然後我就覺得你好像有點變了,我就往前開始盤,然後我發現,我記憶裏的你,突然就有那麽一天,變得對所有事情都消極了,就像換了個人一樣。其實當時我還腦洞大開,懷疑過你是不是被什麽人奪舍了,就像修仙小說裏那樣,有人把你魂穿了。但你有好多獨特的小習慣沒變,那確確實實是你,我也就沒多想。

“還有啊,你以前總嫌我幼稚嫌我煩,但現在的你,好像好久沒因為我幼稚煩人嫌棄我了誒。”

夏子澈埋頭搗鼓地上的雪,沒有抬頭看陳濯的反應。

他頓了頓,沒聽陳濯吭聲,才繼續說下去:

“不過後來,你就慢慢變回我認識的那個陳濯了,隻是很偶爾的時候會再喪氣一下下。原本我沒有多想的,但今天的事,突然讓我覺得,你是不是在我和咱爸咱媽都不知道的時候,一個人遇見了很大很糟糕的困境呢?”

其實陳濯心裏原本沒什麽波動,直到夏子澈問出他是不是一個人麵對了什麽他們不知道的困境,不知為何,他鼻尖突然有些酸。

他喉頭艱澀,深吸一口氣才找回聲音:

“如果……我說是呢?”

“那你現在把困難解決了嗎?你有因為它受傷嗎?你還需要幫助嗎?”

夏子澈認真問。

陳濯避開了他前兩個問題。

他說:

“你已經幫過我了。”

“真的?我這麽厲害?居然還有救人水火而不自知的時候。”

“嗯。”

“那就好,那你現在能跟我說說,你遇見什麽了嗎?你有什麽事都可以跟我說的,無論你做得對不對,我都會盡全力幫你,需要保密也沒關係,我嘴很嚴。”

聽見這話,陳濯有些好笑。

他起了逗弄的心思,隻故作猶豫道:

“啊,那我要是跟你說,我突然變成那樣,是因為,我在你們不知道的時候,誤殺了一個人,然後偷偷埋了呢?”

“……”

夏子澈挖雪的動作突然一頓,他整個人都僵住了,沉默很久,才默默又捏了捏手裏的雪球。

再開口時,他雖然還是半開玩笑的語氣,但卻帶著股莫名的認真:

“那你埋哪了,作案細節告訴我,我替你自首去吧。不過我也就一條命,隻能幫你頂這一次,下次別衝動了,做個守法公民,好好生活吧。”

“……”陳濯不敢確定他是信了沒信。

他過去蹲到夏子澈身邊,伸手拍拍他的後腦:

“你是不是傻?”

“我……但你是陳濯,你肯定不是故意的,就算故意,也肯定有自己的原因。他是不是傷害你了?你是為了保護自己吧?他威脅你要噶你腰子?還是威脅你和你的家人?沒關係的,法律可能沒辦法原諒你,但我理解你也原諒你,如果總有一個人要為此付出代價的話,你別怕,我來。”

夏子澈說這話時一臉認真,陳濯真是無了大語。

他說夏子澈傻是說這家夥連這都信,但顯然,夏子澈理解為他震驚於他的無私奉獻。

所以,這人沒開玩笑,這人是真信了。

陳濯伸手在夏子澈喉嚨處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再多說把你也殺了。”

“哎,別啊,你把我殺了誰替你頂罪?”

夏子澈睜著倆擔憂的大眼睛,寫滿真情實感。

“……我真懶得理你。”

陳濯也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感覺,隻知道自己失去了和他繼續交流的欲望,他站起身往回走,夏子澈一看就急了,立馬站起來追到他身邊:

“所以你埋哪了??”

“……”

“啊??”

“……”

“你說話啊,我急得慌。”

“……不是。”

陳濯真是哭笑不得:

“你怎麽這麽傻?”

聽見這話,夏子澈茫然了一秒,他的腦瓜緩緩轉動,然後得出結論:

“所以你沒殺人對吧??嚇死我了……”

“肯定沒有啊,怎麽別人說什麽你都信?”

“因為是你說的啊。”

“我怎麽了?”

“在你身上,前因後果看起來是合理的,而且你說過不會騙我。”

夏子澈拉起陳濯的手腕,在他手心裏放了個什麽東西。

陳濯手心突然落下冰涼,他愣了一下,就看見一隻鼻歪眼斜的雪兔子在望著他笑。

夏子澈剛悶頭搗鼓半天就是在捏這個?

陳濯仔細打量著那小玩意,也是在那時,他聽見夏子澈說:

“所以,陳濯,你可以瞞我,但不能騙我。”

“為什麽?”

陳濯微一挑眉。

“因為你是個悶葫蘆啊。”

夏子澈拍拍手裏雪融化後留下的水:

“你遇到事情不喜歡跟人說的,就喜歡一個人扛著,如果你試探著想說,那一定是你真的很需要幫助了,我不能讓你找不到人。

“所以,就算是開玩笑的語氣我也得信,這樣的話,要是你遇見無法解決的事情,用這樣的方式試探著想找人傾訴,我就不會因為不信,而錯過你的求助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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