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023-與少年

◎你是最重要的。◎

夏子澈這別別扭扭的勁兒一點不像他平時那個沒心沒肺的樣子, 實在可疑,但陳濯聽他那話,再想想剛才這人在黑暗中使勁擠他的詭異行為, 好像依稀明白了什麽。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夏子澈這人睡覺好像不關燈。

他的房間就在陳濯窗戶對麵, 每天晚上, 他屋裏暖色的光會穿過那棵老槐樹,再勾勒出槐樹的枝葉, 將影子映在窗簾上, 停留一整個夜晚。

平時睡覺不關燈,還在停電的夜晚邀請他一起住……這家夥是不是怕黑?

那怪不得說個話扭扭捏捏的, 想必夏大帥哥是不好意思讓人知道, 他威風凜凜的帥氣外表下有一顆怕黑的心?

陳濯輕輕彎起唇,沒戳破, 隻點點頭:

“也行。”

見他答應了, 夏子澈似乎鬆了口氣。

他終於不搓耳朵了, 轉而開始在寂靜的小路上無目的地晃著胳膊做擴胸運動, 一雙眼睛不知道在看哪,就是不敢看陳濯:

“嗐,本帥哥也沒有說非要跟你一起住。這不是看你怕黑,擔心你一個人在家又怕又寂寞, 勇猛又善良的我才勉為其難地保護你一晚,別多想啊。”

“嗯嗯嗯, 你太偉大了, 請允許我向您表達誠摯的謝意。”

陳濯早就對他的屁話炮彈習以為常, 麵無表情敷衍道。

但夏子澈好像很受用, 聽見誇獎, 他立馬曲起手臂,向陳濯展示自己的力與美,無比陶醉:

“哎,也就一般偉大,不用謝,這是帥哥應該做的。”

“……”

陳濯有些好笑地看他一眼:

“別秀了,帥哥,開門。”

“哦哦。”

夏子澈這才停止開屏,趕緊從兜裏掏鑰匙,打開小院門上的鎖。

陳濯沒怎麽來過夏子澈家裏,最多每天上學放學路過的時候瞅一眼。

他們小區每戶都有個小院子,如何使用看業主自己的意願,種菜種花養狗的都有,陳濯家裏就把小院子改成了花園,一到春夏,整個小院裏都是花香和蝴蝶。

這樣對比起來,夏子澈家的院子就簡單得多,畢竟他一個人住,平時也沒心思照顧花花草草,小院裏隻有一個簡單的擋雨架,下麵排著他各種愛車,從滑板車、體感車、自行車到小電驢,他這個年紀能擁有的各種花裏胡哨的座駕排了一長溜,看著還挺壯觀。

注意到陳濯在看他的愛車們,夏子澈翹起了尾巴,立馬展開雙手為他介紹道:

“被我的愛車們迷倒了吧。等我再大點兒,還得往裏添,什麽機車,什麽保時捷法拉利的都擱這排一排,你想出去兜風,一排車隨便挑,帥哥親自給你當司機。”

陳濯掃了一眼,又看看他,頗為讚許地點點頭:

“那你得努努力,加把勁兒在法拉利後麵停架飛機。”

“必須的。我懂,隻有飛機配得上我們陳老板的尊貴身份。”

夏子澈邊貧,邊按密碼開了家門。

他沒直接進去,而是先低頭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回頭跟陳濯說了句:

“你先別進,在外麵等等我。”

“?”

陳濯有點奇怪,但也沒說什麽,隻按夏子澈的話,乖乖站在家門口,目送那家夥打著手電筒先走一步。

以前習慣了明亮的夜晚,偶爾斷一次電,才發現房間裏比外麵要更黑,幾乎是一點光都透不進,門縫後麵像是藏著深淵。陳濯隻能看見夏子澈舉著個小光點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不知道在翻找什麽。

直到片刻後,屋內的黑暗被一道光破開,夏子澈拎著好幾個應急燈,把打開的一盞放在玄關處:

“好了,不黑了,你進來吧。”

“?”

明明怕黑的應該是夏子澈,但陳濯怎麽感覺,自己才像是被照顧的那一個。

也是那一刻,陳濯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以至於他目前認知中的一切都有些淡淡的違和感。

他走進被夏子澈點亮的玄關,取下書包,抬眼時,見那家夥還沒消停,正拎著一堆應急燈,跑上跑下地每個角落都要放一盞,像是打定了主意不給黑暗留一點藏身之處。

很快,整間屋子都被暖白色的光填滿了,不出意外的話,這應該是在方圓幾百米的黑暗內,最亮的一個家。

“好了,你想吃什麽,點菜吧,我給你做。”

夏子澈放完燈,從樓上噠噠噠跑下來,趴著樓梯扶手上,望著樓下的陳濯問。

“還能點菜的?”

“嗯,想吃什麽先說,隻要家裏有菜我就能做。”

“算了,停電做什麽都不方便,泡麵就好了,不吃也可以,我無所謂的。”

陳濯好些年沒好好吃過飯了,對這方麵向來不太在意。

“那怎麽行呢。”

夏子澈聽見這話有點不滿,他從樓梯上走下來,路過飲料箱時,彎腰從幾個箱子裏各拿出來一瓶,一股腦堆在陳濯麵前,邊誇張地上下打量他一番:

“你夠瘦的了,晚飯不吃怎麽行,泡麵也不行,沒營養。”

“……”

陳濯看看他,又看看角落裏那一堆泡麵箱,一切盡在不言中。夏子澈那教育人的氣勢一下子就沒了,他抬手撓撓頭:

“別看,我一個人在家有時候懶得做菜才吃泡麵。現在你在我地盤,又不是沒得吃,我怎麽可能委屈你吃這些。”

……委屈?

陳濯在心裏翻來覆去地嚐著這兩個字,片刻後,他垂下眼,輕輕捏了一下手指:

“菜就不點了,你隨便做,我認真吃。”

“行!”

夏子澈得了指令,高高興興跑廚房去了,陳濯原本想過去幫忙,但夏子澈不讓他碰,把人推出去之後幹脆利索地把自己鎖在了廚房裏,一直到全都弄完才端著菜出來。

他做了三個菜,兩葷一素,都是陳濯喜歡的。

夏子澈沒動筷子,他隻是亮著星星眼看陳濯把三道菜挨個嚐了一遍,然後問他好不好吃,像一隻等待誇獎的小狗。

“不錯。”

陳濯點點頭。

他之前知道他會做菜,但以夏子澈的臭屁性子,一分都能吹成十分,所以他從沒信過他的自誇,一直覺得這人的真實水平可能也就是做出來的菜勉強能誇一句好吃的程度。可沒想到這家夥是真有一手,做的雖然是普普通通家常菜,但很有傳統老北川蒼蠅館子的味道,還挺講究。

陳濯喜歡這個味道,他隨口問了句:

“你自己學著做的?”

被誇獎了的夏大帥哥很高興,臉上寫著大大的“滿足”二字。

聽見陳濯的問題,他搖搖頭:

“不是,我可專門找了老師傅,用我一顆謙虛的心,拜師學藝,潛心修煉多年,才能神功大成,練就一身好廚藝。”

陳濯微一挑眉:

“專門學的?為什麽?”

做菜這種事情一般不都是靠教程自己摸索?除非有這方麵的就業意向,不然誰會專門去鑽研這個?

“嗐……”

提起這個,夏子澈微微垂了眼,卻還是笑著的:

“我爺爺有個老戰友,在舊街區那邊開了家館子。老頭閑在家裏沒事幹,三天兩頭就帶我去找他戰友吃菜喝酒,後來,雖然他不記事了,但就是認那小老頭做的菜。可惜後來我爺爺走了,那小老頭也老了,沒精力開店了,館子也轉讓了,雖然館子還是做北川菜,但跟小老頭做的一比,就是差點味道。

“然後我一想這不行啊,小老頭不開店了,我不就吃不到童年的味道了?上哪懷念我童年去?然後我就到處打聽,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本帥哥力排萬難找到了小老頭家,上演一番程門立雪虛心求教。可能是小老頭被我堅韌不拔的精神打動了吧,破例收我為徒,把他看家本領都教給我了。

“喏,全在這一盤菜裏,好好嚐嚐,這可凝聚了幾代人對北川菜的最高理解,吃到就是賺到。”

夏子澈往陳濯碗裏夾著菜,屋裏燈光昏暗,他低頭吃飯,但吃著吃著,突然莫名其妙笑了起來。

陳濯微一挑眉,有些奇怪地抬眼看他,然後就見對麵的家夥好像想起了什麽好笑的事,笑到險些嗆著,邊喝水邊拍著桌子跟他說:

“哈哈哈……我跟你講,那小老頭可凶了,我第一次做菜把糖當成鹽放進鍋裏,那小老頭吃了一口差點沒氣死,他就拿著那藤條,追著我滿院子跑,那小羅圈腿倒騰得可快,追我後邊使勁兒抽我屁股,我去,太疼了。你不知道,他一生起氣來,吹胡子瞪眼的,可滑稽了,我一看見就想笑,然後我一笑他就抽得更狠。他脾氣不好,還特愛生氣,有時候我做菜他就在旁邊看著,講究得不行,哪個步驟不對就用棍兒抽我,鹽少放一克都得炸毛,你看這菜這麽香,那可都是我用血和淚鋪墊出來的。”

他那模樣實在是太開心了,陳濯看著他,本來不想笑,但實在沒忍住。然後夏子澈看他笑了,更停不下來,於是兩個人飯也顧不上吃,淨坐在桌子兩邊對著樂,夏子澈仰在椅子上,陳濯扶著額低下頭,安靜的屋子裏都是他們的笑聲。

陳濯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可能跟夏子澈待在一起人都變傻了,他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意,輕咳一聲,隨口問:

“那現在呢,老人家身體還好嗎?”

“不好了,去年就走了。”

“……抱歉。”

“不用抱歉。小老頭走的時候沒受罪,兒子女兒孫子孫女都在身邊,沒啥遺憾,臨走前還記得囑咐我做菜別老惦記著那二兩鹽。我真服了,我有時候做夢都能夢到他拿藤條抽我,跟我說糖放少了鹽又放多了土豆絲切得不夠細,每次我去給他燒紙都得求他少進我夢折騰我。”

夏子澈頓了頓,用筷子末端頂頂臉頰,若有所思道:

“其實我覺得,大家提起死亡好像都太沉重了。我更相信已故的親人朋友隻是換了種方式陪在你身邊,他們肯定也不希望大家因為他的離開而難過。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就想大家笑著參加我的葬禮,在我墳頭唱歌都行,不過要是吵到我鄰居就不好了……”

在他說到某個字眼時,陳濯心髒重重一跳,等他在短暫失神後回過勁來,手卻忍不住地顫抖,連筷子也沒抓穩,“啪”地一聲掉在了桌上。

夏子澈沒察覺他的異樣,隻給他重新拿了雙筷子,還笑著打趣:

“怎麽,被我的超前想法震撼住了?筷子都沒拿穩!不過你放心,我暫時還不死,我還好多事兒沒做呢,年紀輕輕就死了多虧。”

陳濯把筷子撿起來放在一邊,沒敢再抬眼看他,隻狀似隨意地說:

“……是,那你好好活著,過馬路多看著點。”

夏子澈一點不在意,大大咧咧地擺擺手:

“嗐,我還能被車創死咋的。”

“……”

陳濯沉默很久,最終勉強彎唇笑了一下:

“吃飯吧。”

-

夏子澈家裏常年隻有他一個人,平時也沒人會來他家,所以他看起來住著這麽大個房子,實際上真來了人也隻有他自己的房間能住。其他客房要麽被他改成了雜物間,要麽根本沒打掃,一時住不了人。

好在夏子澈房間的床夠大,兩人一起睡也不擠,陳濯沒多在意,簡單洗漱後,他想借夏子澈一套睡衣,夏子澈很痛快,他從衣櫃裏翻出好幾套擺在**讓陳濯選。

但陳濯站在床邊,看著**那些奇形怪狀的衣服,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遲遲沒有勇氣做出選擇。

汽水戰士、奧特曼、小恐龍、天線寶寶、瑪卡巴卡、派大星、海綿寶寶……

這都什麽啊……

至於為什麽沒有鴨蛋超人,因為這是夏子澈的摯愛,正穿在他自己身上。

在床前呆立的那短短幾分鍾,陳濯甚至動了回家取睡衣的想法,但最後他還是保持了理智,艱難地從中挑選了看起來最正常的那套汽水戰士。

衣服稍微有點大,但不礙事,雖然看起來花哨,但布料意外地很柔軟,還帶著洗衣液和槐花的香味。

換了衣服後,陳濯坐在夏子澈床邊,抬眸打量了一圈室內。

夏子澈的房間有種又亂又整潔的鬆弛感,跟什麽東西都要整齊歸納的陳濯不同,他房間裏生活氣很濃,該整齊的地方整齊,角落裏卻又堆著一牆角的樂高積木,書桌上也有不少散亂的白紙。

有幾張紙掉在了陳濯腳邊,他彎腰撿起,準備放回書桌上時,他偶然掃到一眼,紙上像是隨手記的歌詞和樂譜。

“那歌暫時隻有一段,你想聽聽嗎?”

夏子澈正好洗漱完從衛生間出來,他看見陳濯拿著那張紙,隨口問了一句。

但,雖然是詢問,他路過的時候還是從牆邊撿了一把吉他,坐在床邊撥了兩下弦。

他抬眸看了陳濯一眼,然後抿抿唇,像在心裏練習過千萬遍那樣撥起了弦。

確實如夏子澈所說,這首歌隻出了短短一段旋律,但即便隻有片段,也很勾人。

不知道是不是陳濯的錯覺,他不懂這些,隻感覺這首歌的風格和夏子澈以往寫的都不太一樣。要說的話,他以前的歌總是帶著很濃的少年氣息,很陽光,很青春,但這首歌在此基礎上,好像多了點溫柔繾綣的意思,大概是屬於少年心底最青澀的那一部分。

“喜歡嗎?”

夏子澈將那段旋律重複兩遍,輕輕扶住了弦,停住未止的弦音。

陳濯覺得他這問法有點奇怪,所以沒回答,隻點點頭,問:

“會把它寫完嗎?”

聽見這個問題,夏子澈微微垂下眼,拇指無意識地撥了下弦:

“會吧……”

他沉默片刻,再開口時聲音有些低:

“等我寫完,有機會的話,再唱給你聽。”

這話讓陳濯捉到點不同尋常的味道,他微一挑眉:

“為什麽是‘有機會’?”

這家夥以前不是寫了歌就要舉著吉他湊他跟前非要讓他聽嗎,聽完還非要讓他說說感受,不說都不行的那種。

“嗐,唱歌當然也得講究天時地利人和了。”

夏子澈幹巴巴笑著,動作僵硬地把吉他放了回去,開始了胡言亂語:

“啊哈哈,比如,要我哪天嘎嘣一下死了,不就沒機會唱了?所以啊,有些歌得看緣分,咱……”

“夏子澈。”

夏子澈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陳濯打斷了。

他愣了一下,抬眼看向他,卻見陳濯唇角笑意消失了。

他盯著他,聲音很冷:

“你要再說這種話,想死就不用等‘哪天’了,我現在就能如你所願讓你嘎嘣。”

他這表情和語氣把夏子澈嚇了一跳。

他一直是個什麽混蛋話都毫不忌諱往嘴邊掛的,陳濯以前也沒在意過,但現在突然為此生了氣,把孩子都嚇傻了。

他懵懵地看著陳濯,剛準備開口認錯,就見陳濯似乎有點懊惱,隻低聲說了句“睡了”,然後掀開被子背對他躺到了床邊。

活了十六年,沒心沒肺心比天大的夏大帥哥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做“如坐針氈惶惶不安”。

啊?他說錯話了?陳濯怎麽突然生氣了?

夏子澈坐在床角,僵硬得像一尊雕塑。

他心慌,下意識抬手咬咬手指,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道歉再說:

“冷靜,我錯了。我真該死。”

“?”

陳濯真想照他狗臉來一拳,但他是個有素質的成年人,不能跟小孩計較。

他努力克製住自己,隻說了一句:

“滾!”

啊?咋道歉了還哄不好呢。

夏大帥哥百思不得其解。

他撓撓頭,想說話又怕再犯錯,一個人像犯了錯的小孩似的在邊上坐了一會兒,最後撓撓頭,默默下了床,關掉房間的兩盞應急燈,又默默爬回了**。

他生怕陳濯再生氣,掀開被子的動作都小心翼翼,一寸一寸悄悄把自己挪進了被窩裏,一點聲都不敢出。

等到終於挪到合適的位置,夏子澈還是心癢癢,沒忍住用氣聲跟陳濯說了句:

“冷靜——晚安——”

“……”

陳濯不知道自己旁邊到底趟著個什麽東西。

他深吸一口氣,睜開眼,卻看見一片漆黑的房間,一時有點意外。

他微一挑眉,問:

“你把燈關了?”

一聽見陳濯的聲音,夏子澈如獲大赦,一時有種被人從死囚獄八抬大轎赦免釋放的感覺。

他猛猛點頭,語氣帶著點邀功似的小驕傲:

“嗯,但沒事,房間門開著,你看,門外麵的燈我沒關,有光的。”

“不是說這個,你以前不是一直都開燈睡覺?”

夏子澈愣了一下,點點頭:

“是啊,但你不是開燈睡不著嗎?”

“……”

不知道為什麽,陳濯總覺得他們好像沒在聊同一件事。

那種似乎有重要的事被忘記的感覺再次襲來,陳濯看看房間門口遠遠亮著的燈,又看看床尾正對著的窗戶。

他看見窗外的槐樹枝葉在風裏搖晃,還有枝葉後他房間窗玻璃的反光。

“為什麽不拉窗簾?”

“……”

這個問題過後,旁邊的夏子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久到陳濯以為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了,他才重新開口:

“冷靜,我可太傷心了。”

雖然聽著像是玩笑話,但他說這話的語氣明顯低落:

“你是不是忘了。小時候你怕黑,開燈又睡不著,但如果我這邊拉開窗簾,開著燈,光就會映在你的窗簾上。這樣有了光你就不怕了,也不會很刺眼睡不著。”

夏子澈頓了頓:

“我還以為這是咱倆的約定呢,結果隻有我一個人記得,你居然就這樣忘記了,真是……”

他並沒有說下去。

而陳濯聽見他的話,心裏空白了很久。

他回憶起一些被遺忘的細節。

是,通知停電之後蘇楠第一時間打電話給他告訴他應急燈和夜燈的位置,是因為知道他怕黑,所以囑咐得很細致。夏子澈走路離他很近、邀請他來自己家住,也是因為擔心他在家裏一個人會害怕。

怕黑的從來不是夏子澈,而是他。

他是為什麽怕黑來著?

哦,似乎是小時候有一次被拉去玩捉迷藏,有壞小孩故意針對他,把他鎖進了小區角落一個廢棄的雜物間。後來,小孩們遊戲結束各自散了,隻有夏子澈發現他不見了。夏子澈知道他不是會亂跑的小孩,於是先去確認了他不在家,又趕緊把這件事告訴了蘇楠和陳道遠。

那天,幾個人找了他很久,最後他們找到下午玩捉迷藏的小孩,把人挨個問了一遍,才去雜物間那裏把陳濯救出來。

被關了一下午,陳濯記得自己沒有哭鬧,因為他知道哭死也沒用,遲早會有人他不見了來找他。他從小就有著超出年齡的理智冷靜,但盡管如此,他也隻是個沒見過大風浪的小孩子,在黑漆漆的屋子裏被關久了,他還是無法避免地開始怕黑暗安靜潮濕的環境。

怕黑的是十六歲的陳濯。

那他為什麽會忘記呢?

陳濯自己也不知道。

大概是,因為經曆過更多能給他留下陰影的事情,和那些比起來,年少時恐懼的黑暗早已不值一提。

陳濯一時有種窒息感,像是被人按在水裏,喘不上氣。

他深吸一口氣,好不容易找回了聲音:

“對不起……”

“哎,沒事啦。”

夏子澈翻了個身,趴在**看他:

“你是不是已經不怕了?”

陳濯略微有些遲疑,但還是應了一聲“嗯”。

“那就行,沒了一個心理陰影是好事啊,為什麽要道歉?我還得為你高興的。不過你以後要是再有類似的情況,得記得告訴我,不然如果隻有我一個人堅守約定真的很蠢誒……嘖,其實想一想也沒事,畢竟都這麽多年了,我也早就習慣開燈睡覺了,無所謂。”

夏子澈語氣恢複了往日的吊兒郎當,可能是覺得氣氛太沉重,他笑了兩聲,又欠兒欠兒地往陳濯身邊湊,低聲道:

“哎,你是不是特內疚,覺得特對不起我?那你答應我一件事,咱就算扯平了,怎麽樣?”

“?”陳濯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

“什麽?”

“你不是沒報運動會項目嗎?你報一個,跟我報一樣的,算是給我應援,怎麽樣?”

夏子澈這話裏誘騙味太衝了,陳濯不上他的當,先警惕地問了一句:

“我先聽聽你報了什麽?”

夏子澈嘿嘿一笑:

“三千米。”

“?”

你明明可以直接說要我死。

三千米對不愛出門更不愛運動的陳濯來說簡直是個天文數字,他望著夏子澈房間的天花板,內心天人交戰,短暫地掙紮了一會兒。

最終,他一咬牙一閉眼:

“行。”

“啊?!”

這次,震驚的換成了夏子澈。

孩子嚇得一骨碌從**翻起來了。

他其實隻是開個玩笑緩和氣氛而已,沒想著陳濯真能答應。

意外之餘,他心情還有點複雜。

他沉痛道:

“冷靜,你對我的內疚居然深重到願意讓你為此付出生命嗎?其實不必,我真沒太在意。”

“……不是。”

陳濯有點無奈:

“不是因為內疚。這件事確實是我不對,但跟你一起跑三千又起不到實質的補償作用,沒有意義。”

“是啊,這才是你的思路嘛。那你為什麽還答應?”

“嗯……”

陳濯頓了頓:

“你可以理解為,我隻是單純想陪你。我想試著理解你喜歡的、體驗你想體驗的、熱愛你所熱愛的吧。”

陳濯語速有些慢,說這話時,他略微有些出神。

他發現,自己對夏子澈的了解,好像遠沒有他想象中那麽多。

夏子澈知道他喜歡吃什麽菜、記得他怕黑,所以每天晚上為他亮著燈。他還了解他的處事方式、知道他很多習慣和故事,有時候甚至能憑隻言片語看出他的情緒猜出他的想法。但陳濯卻隻知道他喜歡音樂,如果不是重來這一次,他不會知道夏子澈有自己的秘密基地和小舞台,不會知道他除了音樂還喜歡各種各樣的車,不知道他做得一手好菜,也不知道他的少年時期除了親人和朋友,還有一個吹胡子瞪眼的羅圈腿小老頭。

其實他以前有很多機會能知道這些,但歸根結底還是他不夠關心,也沒時間去聽。

他又想到了賽謠今天說的話。

“我覺得他很蠢,做的很多事情也不值得,別人隻能看到他的溫暖,卻看不到他也需要治愈和陪伴。”

現在想想,陳濯何嚐不是那個“別人”之一。

夏子澈是真誠的、溫暖的,熱烈的。

人和人的關係無非是付出和索取,但沒有人該永遠付出,也沒有人該一味索取。

就像夏子澈這麽多年來把他們的約定變成了習慣,這讓陳濯覺得,在他的生命裏,陳濯似乎是個很重要的朋友,也占據了很多一部分。陳濯覺得自己也應該為夏子澈做點什麽,因為這麽好的少年不應該被辜負。

夏子澈能理解他的理性,接受他的冷漠,欣賞他的成熟。

那陳濯也應該去了解他,接受理解他的吵鬧和幼稚,欣賞他像寶石一樣剔透的靈魂。

這不是一種補償或者回報,而是一種對等的情感回饋。

可惜,十六歲的陳濯不懂這些,所以錯過了很多很多。

陳濯藏在被子下的手默默捏緊了心口的衣料,深吸幾口氣,等到那種濃重的心悸感緩緩散去,才慢慢鬆開了被揉皺在指尖的布料。

他閉了閉眼睛,緩和片刻才發現,夏子澈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沒有說話。

他以為夏子澈是睡著了,過了一會兒,才又聽旁邊的人小聲說:

“陳濯,我會一直是你心裏很重要很重要的朋友嗎?”

“會啊。”

夏子澈頓了頓,又問:

“跟賽賽比呢?”

“?”

陳濯有點奇怪:

“為什麽跟賽賽比?”

“你不是喜歡她嗎?”

“誰說我喜歡她?別自己瞎腦補啊我說。”

“?!”

好不容易安分下去的夏子澈又突然彈射起來:

“你不喜歡她?!”

“喜歡是喜歡啊,但肯定不是你說的那種喜歡。小小年紀想什麽呢,真糊塗,真可恥。”

陳濯把之前夏子澈的話原封不動送還給他。他借著窗外月光,看著那家夥呆若木雞的表情,表情,沒忍住笑出了聲:

“你為什麽會覺得我喜歡她?”

夏子澈撇撇嘴,突然很用力地倒頭重新摔回**,力道大得床都彈了一下。

然後陳濯就聽這人悶悶道:

“很難不覺得好嗎?拜托,咱認識十年了!你這家夥,從小到大,從來沒對哪個女孩子這麽好過吧?又是主動關心又是忙前忙後,又是借爸又是秘密談心,而且你們一個小帥哥一個小美女,不往那方麵想才奇怪好吧?”

“?”

可能青春期的小孩心裏隻裝得下粉紅色泡泡吧,陳濯有點不能理解他的思路,隻能按自己的想法解釋:

“我確實很在意她,但那是因為她讓我想起了我曾經遇見的一個人。如果非要說個理由,你可以理解為,我不僅在幫她,也是在盡力彌補心裏遺留很久的一個遺憾。

“不過這也隻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賽賽也是你重要的朋友,不是嗎?

“如果我跟她完全沒有關係,那我就算知道了她的經曆,看見她陷入了困境,我也沒有立場去幫她。但她是你重要的朋友,她遇見困難你也會苦惱。這次不就是嗎?你想幫她,但遇見了死局沒有辦法,而我恰好能解,所以才有了後麵的一切。”

陳濯有一套自己的邏輯,夏子澈沒聽懂。

他聽來聽去,就總結了一個中心思想:

“所以,目前來說,我還是你朋友隊列中最重要的那個對吧?”

“嗯。”

這話把陳濯聽笑了,隻聽聲音,他都能想象到夏子澈亮著星星眼的傻樣子。

這家夥怎麽那麽容易滿足,得到一句肯定就高興成這個樣子,像個跟人爭寵的小狗。

陳濯不自覺輕輕彎起唇。

那時,窗外風過樹梢,葉片摩擦出“沙沙”的輕響,溫柔月光落在枝葉、落在地麵,又透過窗戶漫進陳濯眼裏。

他閉了閉眼睛,放輕聲音,喃喃般重複一句:

“你是最重要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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