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準備

其實知青宿舍現在的樣子, 本身就是個大家庭,起碼從分工上沒兩樣。

每天早上雞沒叫,人就先動起來, 張羅著自己手裏的活。

恰巧輪到許淑寧喂豬,她進去的時候看到豬還睡得香甜, 突然有點羨慕, 虛虛做出踹它的動作, 卻不敢大聲驚動它。

因為吃好睡好,才能長膘, 等過年的時候不僅有肉吃, 還能換點錢。

按今年的價格來說, 好歹值三十幾,大半年的油鹽醬醋就有著落。

自從下鄉來, 許淑寧天天算這些,連每次彎腰都想著能換多少吃的。

好像吊在驢前麵的胡蘿卜, 她都不太清楚啥時候能咬到,畢竟能交的豬也要夠一百二十斤。

這年頭, 人都沒啥吃的, 家畜更是瘦巴巴的, 偶爾有兩個臭地瓜都是加餐。

反正豬不嫌棄, 就是人看著會心疼,畢竟糧食有限。

這時候就顯出大鍋飯的好處來, 一個人隻要少咬一口。

當然,再怎麽少, 都不會虧待郭永年和齊陽明, 尤其前者可是最主要的勞力。

郭永年吃得也不含糊,嘴一擦拿上工具就走, 腳步火急火燎的。

他現在可是天天滿工分的人,一刻都不能耽誤,到地裏也不咋休息。

其餘人就沒有這個體力,都得停下來喘口氣。

許淑寧給自己是定時間的,每四十分鍾休息十分鍾,隻是自從開始按表幹活以後,覺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長,心想後背都濕透了,怎麽才過去二十分鍾。

但還沒到時候,她也得稍歇一會,雙手叉著腰,大口的呼吸新鮮空氣。

哦,不算新鮮,有肥料的味道。

許淑寧閉緊嘴,低下頭看自己的手掌心。

她現在已經有一層薄繭,可到割小麥的時候還是累,指尖還留下兩個鐮刀劃拉的小豁口。

這破刀,除了幹活不利索,給人添傷口就很厲害。

整個知青宿舍的人沒有不受傷的,其中最嚴重的數陳傳文。

準確來說,是現在成了陳傳文。

方圓三畝地的人估計都聽見他的嚎叫,不用猜也知道出事了。

許淑寧對他哪怕有再多不滿意,下意識仍舊拔腿跑過去看。

很快幾個知青們圍成一圈,表情都是大變。

因為陳傳文的血實在流得太多,跟水龍頭一樣嘩啦啦的。

大家都慌了神,相互看看沒反應過來。

還是梁孟津率先扯一把自己的衣服下擺,想先止個血。

這一下,人人都醒過來神。

齊陽明用力從身上補丁的位置拽下來一塊布,齊晴雨掏手帕給他擦擦,郭永年把他背起來,梁孟津跟在旁邊扶著,許淑寧慌忙掏口袋拿出顆紅糖來,一把塞進陳傳文的嘴裏,

總之人人身上都帶血,仿佛此地出什麽殺人命案,嚇得來搭把手的隊員們才叫三魂不見七魄。

還是一位老人家動作快,薅一把不知道是什麽的路邊雜草揉碎之後敷在傷口上。

有外物的刺激,陳傳文叫得更大聲了,比殺豬的場麵更誇張。

老人家用力一拍,用方言說了句話,從語氣上判斷應該是“沒事”的意思。

許淑寧反正是這麽覺得的,揣度著陳傳文的臉色又覺得不像。

他簡直是白得像下一秒要歸西,眼睛慢慢合上。

齊晴雨一咯噔,心想這要是睡過去能不能醒來也是大問題。

她趕緊叫喚道:“陳傳文,你別死啊!”

陳傳文這模樣本來就嚇人,齊晴雨的話更是讓人提心吊膽。

許淑寧微微顫顫伸出手,探陳傳文的鼻息,結結巴巴說:“還,還有口氣。”

這都叫什麽話,仿佛下一秒就沒呼吸。

郭永年的腳步更快起來,背著人回到宿舍。

赤腳大夫八叔恰好也到,他對這種傷已經太熟悉,說:“把褲子剪了。”

兩個女生趕快退出去,但還是聞到空氣裏一股子酒味。

就這玩意往傷口上一噴,陳傳文直找媽,簡直是鬼哭狼嚎的樣子。

許淑寧現在不疑心他命懸一線了,嘴角抽抽說:“我去生火。”

熬藥做飯都需要。

剛剛還憋出一點哭腔來的齊晴雨這會直後悔,低頭看自己身上的血跡說:“我去換衣服。”

隻是輕鬆一些,不代表完全不在意,最後還是八叔的宣布說“養幾天就好”,大家才真的鬆口氣。

但陳傳文覺得自己很不好,嚷嚷著說:“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還有這個勁,誰死他都死不了,許淑寧沒好氣道:“吃你的紅糖雞蛋吧。”

說完自己咽口水,心想這可是從她牙縫裏摳出來的糖。

陳傳文就是好吃懶做而已,倒沒有占人便宜的習慣。

他道:“我拿餅幹跟你換。”

許淑寧願意拿出來是一回事,他要真不懂事直接收下,她肯定特別不高興。

因此她道:“你下回包裹來再說。”

知青裏頭各人的家境是有區別的,但在這年頭無非幾塊餅幹的差距而已。

陳傳文也不是一次性能收到很多補給,慢慢呼吸說:“行,謝謝啊。”

看來討厭鬼,也有不討人厭的時候。

許淑寧看他窩在那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溫和道:“你好好休息。”

陳傳文心想自己這一鐮刀挨得挺值得的,兩個女生現在看他都不橫挑鼻子豎挑眼的。

這種感覺不錯,而且還不用幹活,他對此是很滿意的,養幾天後明顯變成故意不複工。

正是農忙的時候,割完小麥收水稻,事情多如牛毛,大隊長賴大方未免有點不高興,說:“你們城裏人太嬌氣了。”

在鄉下,這點事塗個口水就能好。

這話把所有人都帶進去,齊晴雨第一個不滿說:“那他確實是受傷了。”

那麽多血是做不得假的,肯定要多休息幾天。

賴大方平常在隊裏是說一不二的,被頂了句心生不悅,隻是不跟她小姑娘計較,板著臉背著手走了。

在大隊的地方,惹人家管事的做什麽,齊陽明無奈說:“就你長嘴了?”

齊晴雨一臉不服氣道:“公道話有什麽不能說的。”

憑良心講,陳傳文確實傷得重。

跟這演包青天呢?齊陽明以手撫額說:“得虧是跟著我下鄉。”

要是一個人,不知道得罪多少人。

齊晴雨三天兩頭的被哥哥批評,一點不放在心上,扮個鬼臉哼一聲跑跑跳跳走人了。

齊陽明真是拿她沒辦法,歎口氣繼而跟上道:“最好給你跌一跤。”

才能知道什麽是教訓。

不過隻有語氣凶而已,翻譯過來就是“當心摔倒”。

許淑寧回回看見都能想起她哥來,不由得有些悵然。

不知為何,梁孟津總是能捕捉到她的小情緒,側過頭看一眼說:“我待會去摘龍眼。”

想也知道,又是西瓜皮這幫孩子們的秘密基地,他們可把梁孟津引為知己,真是去哪都不忘叫上他。

許淑寧不由得笑起來說:“很有童趣。”

確實是有,梁孟津道:“就一會會,還得馬上回來上工。”

農忙的時候,沒有什麽會不會中暑的作息安排,大家頂多避開中午的兩個小時。

對小朋友們來說,這就是難得的休閑時間,抓緊空檔都要到處跑。

他們向來如此,梁孟津可是頭一遭。

許淑寧叮囑道:“戴好帽子多喝水。”

梁孟津乖乖巧巧地點頭,吃完午飯出門去。

他們摘龍眼的地方不遠,來去一個多小時而已。

知青宿舍裏人人都有幸分到幾顆,真是甜到五髒六腑去。

許淑寧覺得比自己的紅糖都好,抿抿嘴說:“還是南方好。”

西平賣的水果沒幾樣,她以前一年隻能吃幾次四分之一的蘋果,運氣好的話能在她姐那份上也咬一口。

不比大隊這兒的水土,一年四季野果不斷,山上的東西說都是公家的,到底禁得不嚴,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小朋友們漫山遍野跑。

大人的話是絕對不行的,叫人知道還得了。

像梁孟津這樣的,勉強算半大孩子,不然怎麽能跟西瓜皮他們玩一塊。

尤其是那種偷偷從兜裏摸出個龍眼的架勢,更像剛從托兒所出來的。

因為托兒所都有小點心,小孩子們會把好吃的就給父母。

但許淑寧覺得自己何德何能,看著梁孟津的手心不確定說:“給,我的?”

梁孟津左右看一眼才悄悄道:“分不均,你吃吧。”

他回來的路上數過,怎麽分配早就想好。

許淑寧沒辦法拒絕這種善意和體貼,笑道:“行,那我不客氣了。”

梁孟津也不希望她太客氣,騰出的手在衣服上搓搓。

兩個人落在隊伍的最後麵,很有默契地趕快跟上去。

接下來就是重複的勞動,人像是被線操控著,連思考都不用。

隻有來過這兒的人,才知道隊員們為何不在乎孩子的學習,因為對他們而言用不上。

解決眼前的溫飽才最重要,花十幾年時間供孩子讀書,有好結果的概率卻很低,多數人根本接受不了。

梁孟津卻還是想試一下,因此種完晚稻,他來不急休息就去找大隊長商量。

賴大方聽完還以為自己耳朵有問題,說:“你活都幹不好,還操這個閑心。”

有這個時間不如去開荒,來年多點收成也好。

梁孟津是做好被拒絕的心理準備,可人始終願意往好處想。

他道:“我不用大隊幫什麽忙,隻是想跟您說一聲。”

這兒是紅山大隊,萬事都需要許可才可以。

梁孟津隻是想光明正大一點,說:“就教認字和數數,背背語錄。”

語錄啊,那這性質就不一樣了。

賴大方心思一轉說:“你教吧。”

前後轉變得也太大,梁孟津心想齊陽明支的招還真不錯,趕快道謝走人。

就高興成這樣了,賴大方心想真是年輕人,事情才哪到哪,隊裏人可不會太積極響應。

沒辦法,幾代人的觀念改不了,哪怕孩子們也未必會聽話——叫他們聽聽故事還行,學習可是熬人的苦差事,比在地裏幹活不知道累多少。

梁孟津倒是沒有這麽悲觀,畢竟他自覺和西瓜皮他們關係不錯,已經算是摸清楚性格。

他信心十足回宿舍,翻出四處湊的小學課本,伏案在桌前。

知青宿舍的人都知道他要幹嘛,把帶字的東西全貢獻出來做教材。

隻是行動上支持,心裏其實也都不太看好,畢竟教書育人,本身就不是件容易事。

許淑寧怕他最後落不到好,期期艾艾提醒說:“你記得循序漸進啊。”

梁孟津看出她的吞吞吐吐來,直接道:“我努力我的,剩下的聽天由命。”

許淑寧放下心來,鼓勵地拍拍他的肩,心想回頭別哭鼻子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