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見

翌日過午,池州八百裏加急傳入京城,西梁鐵騎犯境了!

早年間,大周與西梁國乃是死敵,然而兩國皆兵強馬壯,交戰多輪後除了兩敗俱傷外,並無哪方能獲得壓倒性勝利。多年的戰亂令兩國雙雙走向衰弱,於是兩國停戰議和,約定從交界之處各退讓二十裏,永世互不相犯。

這些年來兩國恪守著約定,誰也不越雷池半步,這回西梁國突如其來的背約擾邊,讓正沉浸在喜得小皇子喜悅中的官家頭疼起來。

西梁的單方麵毀約,讓大周朝沒了退路。官家急召百官入宮商議對策,此次文臣武將難得統一了意見:戰!

然而由誰掛帥,卻是又一個難題。

依著當年約定,兩國均不在邊境設重兵,互不構成威懾,因此援兵池州最便利的是淮南。聖旨一到,淮南王勢必會配合出兵,然而出多少兵,盡多少力,就全憑他自己心意了,畢竟淮南王的私兵有多少,朝廷也沒個數。

這些年借著剿匪的名頭,淮南王沒少招兵買馬擴充軍營,官家不好明麵上削他兵權,眼下情形卻是危也是機。派旁人領兵,淮南王未必全力配合,可有一人,淮南王卻會竭盡全力襄助。

當官家的目光落在段禛身上時,段禛並不意外。淮南王是他的生父,官家此舉在他的算計之中,昨日放出的信鴿便是要父王在邊境搞些動靜促成此事。可饒是如此,他還是略略有幾分寒心。

他自八歲離家進京,叫了龍椅上的男人十二年父皇。一朝得子,此人便對他棄之如遺。

他掛帥,淮南王傾力相幫,贏了自可為官家解憂。若是輸了,官家也不虧,削弱淮南王的同時,若他再有個三長兩短,官家正好可以將親子扶上太子之位,還省去了被人詬病。

這可真是一箭雙雕的好策略啊。

隻可惜官家並不知,這犯境的西梁鐵騎本就是子虛烏有。戰事會有,不過不是大周與西梁,而是兩個強國共同討伐鄭婕妤的母國——趙。

趙國盛產鐵礦,這也一直是大周所短缺的,若能將趙國一分為二與西梁共享,西梁老皇帝斷沒理由拒絕。

大周拿下北邊的大片鐵礦,西梁拿下南邊的雁**山以攬獲天然屏障,可謂雙贏。

更重要的是一但周趙兩國結下血海深仇,鄭婕妤這個敵國之女誕下的皇子,誰敢立他為太子?

於是段禛在滿朝文武的爭論聲中,欣然接下了這個重任,並於翌日率大軍開拔。

至於六和那日未來及稟明的消息,便不得不先壓後再說,畢竟戰事當前,安逸侯府那點事兒也隻能算雞毛蒜皮了。

而此時的夏蒔錦已拖著長長的送嫁車隊出了汴京,隻是車馬裝裹並無意招搖,未掛彩繒紅綢。安逸侯府的人對此事也諱莫如深,但凡有人問起,隻說是洛陽的老夫人打入冬以來身子便不爽利,三姑娘代替侯爺和侯夫人去洛陽探望。

一個月後,浩浩****的車隊終於行到了杞縣地界。

夏蒔錦不想嚇到她的小縣令夫君,便打算讓慧嬤嬤帶著阿露和一眾護院先去預先買好的宅子裏落腳,自己隻帶著水翠單乘一輛馬車去縣衙。然而未料賀良卿竟騎著馬一路迎至界碑處。

夏蒔錦撩開車簾向外看時,正見到瓊華般的雪絮一片一片掃過他的臉頰,明明凍得麵色都泛了紅,卻還是高揚著臉,盯緊了每輛路過的馬車,眼閃秋波,滿含期冀。

夏蒔錦未來及與慧嬤嬤他們分道揚鑣,就帶著水翠跳下了車去。

冷風將她鬥篷吹得撲撲作響,賀良卿一下便看見了她,瞬間他的呼吸一滯,竟是呆呆的忘記了迎上前。

皎素的雪片在他二人之間徐徐飄落,夏蒔錦莞爾一笑:“賀兄。”

這是他們書信往來時的稱呼,她稱他為兄,他則稱她為妹。

經她這一喚,賀良卿便即醒轉過來,倏忽迎上前拱手作揖:“蒔妹一路受累了。”

俯身斂目間,卻是笑意盛極,滿地霜白的映襯下如春華一般燦爛。

半年未見,夏蒔錦本以為賀良卿會有些官威在身,如今才發現他並沒任何變化。依舊秀骨清相,有股稚拙的書生氣,就連身上繡竹的青袍也是初見時所穿,僅在外麵添了件鬥篷,還有腰間係著的半舊銀袋,正是當初私扣下未還回的那個。

夏蒔錦竟一時分不清是他太窮,還是念舊。

抬頭時賀良卿意識到還有旁人在,便目光輕移,問:“這位是?”

按提前串好的口供,水翠笑答:“我是夏娘子的好姐妹水翠,也是在侯府裏做事的。她這一走我舍不得,便求了侯爺和夫人恩典,隨她一道來了。”

原來是不遠千裏來送嫁的娘家人,賀良卿不免有些愧疚,又朝著水翠一揖:“那水翠娘子也一路辛苦了。”

水翠被他逗笑,也端手屈膝一福:“大人這可真是折煞民女了,您是官,怎可對我一奴婢行禮?”

賀良卿略顯靦腆的笑笑,目光落回夏蒔錦身上:“隻是要委屈你們了,縣衙裏沒有馬車,我們隻騎了兩匹馬過來。”

夏蒔錦展眼一看,果然見不遠處站著個男子,一手牽著一匹黑馬,看裝束應是縣衙裏的胥吏。

於是夏蒔錦同賀良卿共騎一匹,水翠則同那胥吏騎另一匹。兩匹馬一前一後拉開有十來步距離,幹擾不到彼此,看得出那胥吏是個會看眼色的。

路上賀良卿問:“蒔妹,你剛剛是從車隊的馬車下來的?”

夏蒔錦已想好了說辭,便道:“是啊,我們雇的馬車在路上輪轂鬆了,幸好遇到熱心人願意捎我們一程。”

賀良卿了然點頭,好似突然又想起了什麽:“對了蒔妹,那個木函……”話說至一半,夏蒔錦坐在馬背上扭頭看他,四目相接,賀良卿又收了口。

他眉間攏著,似有難言之隱,夏蒔錦正欲催問,餘光卻倏忽瞥見岔道上的一道蒼涼身影。轉眼細看,竟是個抱著奶娃娃的年輕婦人,倚著半截殘垣坐在雪地裏!

她雙眼不由睜大,指著問:“賀兄,那是怎麽回事?”

就聽身後之人無奈歎了一聲,同時放緩馬速:“今秋這裏遭了蝗災,各家本就沒有囤下多少糧食。半月前又連降了幾場凍雨,樹木倒伏,毀了屋舍無數,許多百姓已是流離失所。”

饒是來此之前夏蒔錦就聽父母說起過杞縣的貧苦,可親眼見了還是有些出乎意料。想不到她來的路上,這裏竟又遭受凍雨天災,百姓淪落到無片瓦遮身的境地。

“你們官府就不做點兒什麽麽?”

“自是做了,隻是縣衙的庫銀有限,搭建了避難所便無錢再買米糧,朝廷的賑濟糧一時半會兒又送不過來,難免顧此失彼。”

聽了這話,夏蒔錦腦中閃過先前賀良卿提的那句木函,便問他:“賀兄剛剛提及木函,可是想用那些銀兩來救這些百姓?”

賀良卿眉間的陰雲更深濃幾分,想說是,卻又說不出口,“那些本就是為蒔妹你贖身用的,便是有剩也應充作聘禮。”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什麽聘禮不聘禮的,你想用就拿去用吧。”

見夏蒔錦如此豁達,賀良卿內心歡喜,原是想說“好”,可話至嘴邊卻換了個說辭:“那我代杞縣百姓謝過蒔妹的大義。”

夏蒔錦輕笑一聲,道:“那賀兄先放我下來,我將鬥篷拿給她,不然隻怕母子二人熬不住這淒冷長夜。”

下馬後,夏蒔錦解了鬥篷送去給那年輕婦人,並著一點路上剩下的幹糧。婦人再三道謝,還朝著她的背影磕了個頭。

夏蒔錦回到馬前正欲上馬,就聽後麵有人熱情喚道:“賀大人!”

賀良卿回頭,夏蒔錦也循他目光看去,原來是剛剛對向行過的一輛馬車上,有個蓄著三牙掩口髭須的男人正探出頭來,衝著他們笑。

那人明明是向賀良卿打招呼,可目光卻好似粘在了夏蒔錦的身上,這叫她有些不太舒服。

賀良卿也似有察覺,回頭看了一眼,見夏蒔錦因著褪下了厚重的鬥篷,而顯露出玲瓏身段,讓那張本就明豔無雙的臉愈加招人兒。

他便匆匆解了自己的鬥篷給她披上,為她係好繩帶,方才道:“蒔妹在此稍待,我去去就回。”

夏蒔錦落落大方的點頭。

賀良卿徑直行到那輛馬車跟前,隔窗與那人交談。夏蒔錦的目光始終盯著那邊,見賀良卿舉止間對那人極為客氣,若叫不明真相的人瞧見,倒覺車裏坐的那位才是縣令老爺。

須臾後賀良卿回來,扶著夏蒔錦上了馬,帶著她繼續往縣衙方向走。

夏蒔錦發現他心情似乎變得不錯,便問:“賀兄,剛剛那人是誰?”

“曹富貴,是個商人。”

“商人?既是商人賀兄何故對他如此客氣?看著倒像是有求於他。”

賀良卿朗笑出聲:“蒔妹果然慧眼如炬。他雖是商人,卻是個掌管著近百倉囷的巨賈,生意遍及十數州縣。如今米價水漲船高,可謂比肩黃金,即便將我那變賣祖宅所得的銀兩都填進去,也是杯水車薪。但若此人肯先開倉放糧,便能真正解了杞縣的燃眉之急。”

“原來如此,那他是同意了?”夏蒔錦笑吟吟回頭看著賀良卿,覺他心情大好或許是此原因。

賀良卿卻是苦笑:“這種奸商從四處高價收購民間存糧時,打的便是坐地起價的心思,如今正是收割之時,怎會輕易答應放糧。不過他剛剛已有鬆動,約我稍晚些過府詳談,想來是有機會。”

說到此處,賀良卿垂下了眸,恰好與那雙青白分明的桃花美目對上:“可見蒔妹是我的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