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東宮

東宮,靜心齋。

銅熏籠裏點著上好的銀骨炭,暖霧淡淡,將一室熏得溫暖如春,卻沒有半絲嗆人的煙味兒。

此間古雅幽靜,雕飾綺煥,處處彰顯著天家的精致奢雅。無論是牆壁上垂掛的水墨,還是博古架上擺置的器玩,件件都能講出一段傳奇。

段禛身著燕居時的霽青直裰,端坐在檀木書案後,正在批閱各地送來的呈文奏表。近幾年官家的身子不比年輕時了,打從兩年前立了太子,便將一些不太緊要的奏疏轉給太子批複。

待最後一份批閱完畢,段禛這才抬眼瞥見案前候了多時的六和,倒是差點兒將他給忘了。

六和乃是東宮屬官,領著一支以輕功為傲的暗衛,名為情報司。最擅長的是盯梢探聽,收集情報這類的任務,每日都要準時來稟報宮裏宮外的一些動靜,而他今日正是要稟報安逸侯府三姑娘突然離京之事。

說起這位三姑娘夏蒔錦,小小年紀卻是情報司花名冊上的老人了,其實六和也想不通一位貴女千金,緣何會被情報司盯上。

段禛將筆擱下,兩指捏了捏眉心,語氣中透出兩分疲怠:“說吧。”

“是,殿下。今日安……”六和才剛一起頭,就被“篤篤篤”幾聲叩門聲打斷,隻得先回頭問:“何人?”

“是景嬤嬤求見太子殿下。”侍衛隔門請示。

聞言,段禛捏眉心的動作停下,很快便道:“讓景嬤嬤進來吧。”

話音甫落,便有一位容長臉的老嬤嬤推門進來,照規矩向段禛行禮。

這位景嬤嬤是皇後宮裏的老人,輕易不離開皇後身邊。段禛心裏明白,以她老人家在仁明宮的頭臉兒能親自跑這趟,想必不是小事。且明明坐轎而來,卻被顛得喘成這樣,可見一路上行得有多急。

是以他眉間微鎖,起身催問:“嬤嬤親自過來,可是母後有何不適?”

“回殿下,娘娘身體並無不適。”景嬤嬤嘴裏答著這話,臉上卻不見半點輕鬆,“隻是……”

景嬤嬤瞥了眼六和,話還是吞了回去,隻道:“還是請殿下隨老奴走一趟,去仁明宮勸勸娘娘吧……娘娘大概也有事想同殿下當麵商議。”

段禛每日都會去母後宮裏請安,今早過去時人還好好的,他倒真猜不出短短時間內何事惹怒了她。既是要緊,段禛便也未再費時更衣,隻在常服外隨便加了件大氅,便同景嬤嬤一並往仁明宮去了。

其實仁明宮那位,並不是段禛的生母,客觀來說段禛這個太子既不占嫡,也不占長,甚至連個皇子都不是。他隻是親王之子,原本根本沒可能位主東宮。

然而官家盡管後宮充盈,卻在年近四十時仍無一子,已為官家診治調理多年的太醫無奈搖頭,隱晦道出官家似有絕嗣之相。為了社稷安定,官家隻得接納百官建議,從宗室中挑選出一名嗣子養在了呂皇後名下。

而那名剛滿八歲的嗣子,便是段禛。

彼時官家仍對親生骨血抱有希冀,每日勤勉播撒雨露,遲遲不肯立嗣子段禛為太子。直到又十年過去了,後宮仍是顆粒無收,已知天命的官家這才終於認了命,在呂皇後和百官的勸說下,終於立了年已十八的段禛為皇太子。

呂皇後雖不是段禛的生母,但自從他進宮以來也算得上關心,尤其是他被立為太子的這兩年,呂皇後愈加懂得噓寒問暖,體恤入微。

一直以來,段禛對這位沉穩端肅的母後也是極為敬重。可今日剛走上遊廊,就聽見遠遠傳來瓷器被摔碎的聲響,待入殿門後,更是看到了一個臉紅筋暴,瞋目切齒的女人。

眼前的皇後娘娘,是既不沉穩了,也不端肅了。

段禛依常向她頷首施禮:“兒臣見過母後。”

見太子來了,呂皇後急步走到他跟前,開口時有些語無倫次:“鄭婕妤產子了!這濺人居然一直瞞著本宮……她可不糊塗,是本宮糊塗!”

段禛略微一怔:“鄭婕妤?”他怎麽不記得宮裏有這麽一號人?

皇後正在氣頭上,難免顛三倒四,景嬤嬤忙在旁小聲解釋:“殿下,鄭婕妤就是尚儀局的鄭司樂,去歲入福寧殿彈曲時被官家臨幸了。原本這事並沒幾人知道,官家也壓根兒沒有納她入後宮的打算,誰知今早鄭司樂突感腹痛難忍,被扶到**後不久竟生出一個孩子來!隨後太醫找彤史核對了日子月份,全對得上,確定是位皇子無疑。”

“事後問起,鄭司樂直道自己糊塗,竟不知已懷有八個月的身孕,隻當近來油水吃得多了發了福,還一個勁兒拿布帶束肚子!官家得知消息後很是高興,當即便封了鄭司樂為婕妤,賜住歧陽宮。”

這話令段禛心中一震,不由覷了覷呂皇後。

據他所知,呂皇後因著年輕時在冰湖裏泡了半個時辰,打那兒便失去了做母親的能力。旁人私下猜測其它妃嬪日後必會母憑子貴,越過她這位皇後去,可事實卻是整個後宮這麽多年,無一人能生。

太醫說是官家龍體有恙所致,可如今鄭婕妤卻輕鬆產下一子,足以證明太醫之前所言為虛。

既然不是官家不能生,那麽謎底便隻剩一個:是皇後不許她們生。

難怪呂皇後得知了鄭婕妤產子的消息後,會急成這般,看來除了嫉妒之外,還有恐慌。

當下官家不僅後繼有人了,且還揭穿了呂皇後這些年在後宮隻手遮天妨害龍嗣的罪行,以及收買太醫撒下的彌天大謊!

顯然官家是對呂皇後早有猜忌的,不然僅憑一個小小司樂根本無法瞞過所有人將這孩子保住。單憑彤史對被臨幸宮人的月事記錄,便足以讓鄭司樂泄了底。

如今看來,官家臨幸過後不將鄭司樂收入後宮,也是有深意的。

須臾間,段禛便將此事來龍去脈及會引發的各種後果分析了個透徹,呂皇後見他一副沉得住氣的樣子,不由心急起來:“太子,你可想過如今身份最尷尬的人就是你?!”

段禛輕笑,父皇如今有了親子,他這個過繼來的嗣子的確是有些尷尬。

呂皇後正要再說些什麽,卻在此時有個中官急趨入內,看那慌裏慌張的樣兒,不必說定是歧陽宮那邊又有新動靜了。

中官向皇後和太子行過禮後,便急急上前附耳稟報。呂皇後斜他一眼,斥道:“太子又不是外人,無需避諱,隻管說便是!”

中官得了明示,便躬身稟道:“安插在歧陽宮的宮女剛剛遞來消息,說官家過去看小皇子和鄭婕妤了,她親耳聽到官家逗小皇子時說‘朕總算等來了一位真正的皇子,大周朝不會旁落了。’”

聽完這話,段禛麵色未變,呂皇後卻是支不住了,若非景嬤嬤在旁扶著她,隻怕是要暈倒在地上。呂皇後身板兒顫了兩顫,語調亦是不穩:“這言下之意小皇子才是大周正統……東宮隻怕要變天了……”

她這輩子都不會有自己的親生孩子,太子便是她未來的唯一倚仗,想不到汲汲營營半生,最後竟要栽在一個小小司樂身上。

她不甘心!

因著這股不甘,頹喪了多時的呂皇後竟有些觸底反彈,推開景嬤嬤,重新抖擻了精神,恨恨道:“本宮會不惜一切保住你在東宮的位置!”

看著眼前幾近瘋狂的女人,段禛的心底竟生出一種心疼。她的私心他自然明了,可她竭盡全力為他掃除一切障礙的決誌,卻是不摻假的。

可後宮能使出來的手段,他大抵心中有數,那些招數眼下太過冒進。

“母後,越是此時您越不可妄動,要知父皇此前對您的信任,多是源自您為救駕不惜犧牲自己的義舉。”

是了,呂皇後之所以會泡在冰湖裏半個時辰,正是為了救聖上。這些陳年往事段禛本是不願提,可眼下要避免皇後衝動行事,個中利害便不得不分析給她聽。

“父皇對您既感恩也愧疚,這些年來後宮的事他未必當真不知,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深究罷了。可這回小皇子已呱呱墜地,您稍有點舉動,父皇便會警鈴大作。”

“母後與其將心思放在小皇子那邊,倒不如先擺平太醫院。”

呂皇後這才想起這一茬來。不錯,若太醫院那邊熬不住拷問,承認當初是受自己威逼利誘才說出那些話,可是大罪。莫說往後的榮華了,命都要交待出去。

呂皇後點了點頭,算是將這話聽了進去。

段禛隨後又補了句:“至於東宮,母後放心,兒臣自有辦法應對。”

呂皇後眼中亮了亮,不知為何,她無比相信他說的這話。

段禛從仁明宮辭出時,呂皇後破天荒地挽著他的胳膊一路送至門口,任誰看了也是母慈子孝的一幕。

段禛在門前駐足,勸道:“外頭風涼,母後回去吧。”

呂皇後的眸中竟有些依依不舍,直到這種局麵下,才恍然意識到她這個兒子是真的長大了。盡管不是她親生,卻也讓她覺得可靠。

“對了,安逸侯府三姑娘那事,本宮前些日子給侯夫人透了透。等這陣子過去,母後便正式為你張羅此事。”

段禛壓了壓嘴角,極力掩飾內心的某種情緒,隻淡淡應了句:“好,那有勞母後。”

回到靜心齋,段禛伏案提筆,快速寫好一張紙條,卷成小卷兒,塞入鴿子腳環的信筒裏,於窗畔將白鴿放飛。

“養了多年的餌,也該拿出來釣一釣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