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決定

十二年前的那個冬日, 一場盛雪過後的汴京城,處處堆銀砌玉,入眼皆是白茫茫一片。

堪堪八歲的段禛乘著馬車, 一路跋山涉水,從淮南來到了汴京。

九個孩子裏, 父王獨獨舍棄了他, 將他過到了劉皇後的名下。父王口中這一切皆是為了他好, 可那時的他最想要的隻是母妃。

世人都道東京繁華, 叫人流連忘返, 可段禛初來東京之時,他撩開車簾看到的不過隻是冬月裏的一片敗景,沒有半點另人稱奇的地方。直到街角一個小姑娘的出現, 才將這暮氣沉沉的東京映出了幾分顏色。

小姑娘一身豔麗至極的洋縐裙紅綾襖, 站在賣糖葫蘆的攤販身旁,個頭還不及那稻草靶子的最下緣高。

她伸長了胳膊,嘴裏耍賴一般喊著:“我要嘛~我就要嘛~”

牽著她小手的嬤嬤一臉為難, 蹲身認真向她解釋:“我的小女君,小祖宗!你眼下正值換牙的時候, 出來前兒侯爺和侯夫人再三交待過,說什麽也不能給你買糖吃。”

“可這不是糖!”

“那它為什麽不叫葫蘆,偏偏叫糖葫蘆呢?”

小姑娘有些說不過嬤嬤,一下就給氣哭了。也就是在這時, 正撩簾看著這一幕的段禛, 猝不及防地心口傳來一陣劇痛!簾角落下,他緊緊捂著胸口, 麵色刷地變白,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額角滾落……

身邊兩個侍從嚇得手忙腳亂。

可他們初來東京, 加之段禛身份特殊,尋常的民間醫館不敢亂投,是以隻能催著護送的車隊加快行進,想著早些進了宮好叫禦醫來診治。

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可段禛這心病來得快,去的也快,不一時說好就好了!段禛不置信地按了按心口位置,竟怎麽按也不再疼了。待入宮後又叫禦醫來看過,禦醫道他心脈流暢有力,並無任何不妥,隻推測興許是這一路車馬勞頓,累的。

之後一段時間段禛便開始適應宮中的生活,轉眼到了冬至這日,他要隨父皇一道參加祭天大典。

當日不僅百官參與,命婦貴眷等也一並前來觀禮,而段禛就隨父皇立在圜丘上,據高臨下。

冬日的冷陽帶著寒氣,段禛隻穿一件襴袍強忍著寒冽在父皇身邊站得筆直,直到那陣突然且莫名的心痛再次出現,他身子才晃了晃,險些立不住當眾出醜。

艱難支撐間,段禛好似聽到一個女娃的哭聲,就與那日在街角時聽到的一模一樣。那哭聲愈大,他心口處痛的就愈發厲害,恍似插了枝箭一般!

所幸這過程並未持續太久,隨著耳邊的哭聲漸歇,段禛的身體終於恢複如初。

待大典結束後,段禛雖覺那時聽到的哭聲多半是幻覺,但還是找來值守的侍衛問了一句,結果侍衛稟道:“殿下,方才的確有個小姑娘在觀禮之時哭鬧起來,好像是從洛陽來的安逸侯的嫡女,不過很快就被侯夫人安撫住了。”

段禛聞言怔然,又聽那侍衛低聲疑惑:“不過她們離著殿下所在的圜丘極遠,不應該驚擾到殿下才對……”

那是段禛頭一回鬼使神差地,將自己的心痛,同那小姑娘的啼哭聯係到了一處。

這因果委實可笑,讓人難以置信,但既然有了這層疑慮,段禛便在父王撥給他的那隊侍從中挑了一個有速繪之才的,命他去安逸侯在京中的臨府盯梢,記錄小姑娘的日常。

打那之後,小姑娘的畫像如流水般源源不斷被呈到段禛的手中,她每日的喜怒哀樂,他比她自己記得還要清楚。

有了這些,段禛對應著每張畫像上標注的時辰,他也確實從中摸索出一個怪誕不經的規律:

小姑娘哭的時候,他的心必然會痛;小姑娘笑的時候,他便覺心神疏朗。

饒是諸多證據已擺在眼前,可彼時的段禛仍不願相信會有這等離奇之事,加之安逸侯一家不多久就回了洛陽,他的心痛之症再未犯過,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直至兩年前,安逸侯攜家眷遷居來了東京,起初倒還相安無事,後來的某個夜裏,段禛再次犯起了心疾,且這次較多年前那兩回要嚴重上許多。

這讓他不得不又聯係到那小姑娘身上。

彼時段禛已被立為太子,在東宮培植了自己的勢力,是以連夜派出情報司的暗衛去查夏家那小姑娘出了什麽事。

後來輾轉在寒山寺的後山找到了夏蒔錦,當時她和一個弱書生正好被惡人追上,糾纏之際暗衛以石子擊在了那惡人的後腦,將其敲暈,而書生還當是自己閉眼丟出的那個花瓶立下的功勞。

夏蒔錦得救後,段禛那邊也不疼了,這一夜總算有驚無險的過去了。

這回,縱是再覺邪門兒,也由不得段禛不信這邪了,夏蒔錦的情緒,的確會牽動著他。

同時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他的腦海:她對他既有如此影響,那若有一天她死了呢?這種影響會隨她消失,還是會令他心痛而死?

這個險,段禛自是不敢冒的,是以自那日起,他便派出了暗衛日夜盯守著安逸侯府。但凡夏蒔錦有點頭疼腦熱,他便能第一時間知道,而後以各種名目假各人之手,往安逸侯府賜名貴補品。

平日裏夏蒔錦出門,暗衛們也會悄悄保護著她,生怕她出了意外牽連自家殿下。而才來東京一年多的夏蒔錦因著美貌非常,也的確招惹了不少麻煩。

年輕郎君們想方設法要將這朵嬌花摘到手,年輕小娘子們又變著花的想將這朵嬌花踩成爛泥。是以背地裏暗衛們幫夏蒔錦擦過的屁股,林林總總,不勝枚舉。

比起這種勞民傷財的法子,其實段禛明知還有另一種選擇,他可以設法將安逸侯一家驅離東京,永世不讓夏蒔錦靠近自己,如此,她的情緒便再也影響到不自己。

可段禛翻看著案頭那一張張畫像,不自覺就出了神兒。畫像上的人,從稚嫩可愛的女娃,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初來東京便因明豔無匹的姿容成為一眾貴女中的翹楚,這張明豔惑人的臉,時常浮現在他的眼前。

段禛頭一回覺得,自己竟是這樣輕浮的人,與天下男子一般,亦會為美色所動。

正是那時,他意識到自己對那丫頭的心思起了些微妙的變化。

他自己亦從昔日少年成長為了身姿英挺的男人,如今的他,是可以做出另一種選擇的:將她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時時看顧著,讓她不哭不鬧,亦可保天下太平。

男未婚,女未嫁,這並不可恥。

反正他遲早都要娶太子妃,與其娶個毫無感覺的,倒不如娶個能牽動著他的心的。

是以段禛去求劉皇後,劉皇後果然一口答應。隻是叫他沒想到的是,他還沒急著去會這小娘子,小娘子竟先急不可待的偷偷溜去圍場看了他。

之後便是一場烏龍,夏蒔錦去了杞縣,幸而有暗衛一路在暗中保護,這才幫著侯府的那些護院擋住了所有危險,讓事情回歸了正途。

段禛在趙地得知這一切後,一行下令讓手下以正當理由處置了那個曹富貴,並開倉放糧,一行快馬加鞭地趕回京城。而在途經吳鎮時,他得知夏蒔錦當晚亦宿在了吳鎮。

那晚他忍不住忽視了男女大防,趁夜悄悄進了她的房間,在床畔陪了她半宿。

反正她遲早是他的太子妃。

經此波折,再回京後,段禛便一改之前沉得住氣的模樣,開始尋機主動接近夏蒔錦。他自己的心意他已然明白了,卻不想在新婚洞房之時,夏蒔錦還拿他當個陌生人來看。

而他越是接近她,她給他帶來的驚喜便越多,他逐步陷入她的迷魂陣裏,回頭卻發覺她對他並沒有多少改觀。

即便如此,他也認了,她跑不了,他有大把的時間慢慢去將她的心捂熱。可剛剛還在他麵前好端端的人兒,轉頭就哭了,卻是為何?

難道宮裏有人膽敢欺負她不成……

段禛捂著自己的心口,久久不能舒緩,意識到事情的嚴重,便即起身對劉皇後道:“還請母後好好將養身子,銀杏芽汁母後雖服下的不多,可若不仔細調養亦會落下病根兒。兒臣那邊還有諸多庶務,就先回了。”

辭出仁明宮後,段禛顧不得太子之儀,一路奔向鳳安門——那處是命婦貴眷們入宮拜謁時,馬車所停放的地方。

*

天際斜陽灑金,赭紅宮牆綿延看不到盡頭。夏蒔錦惘然若失地朝鳳安門走著,頭微微垂低,麵上雨泣雲愁,卻不知是為何。

是因著做出決定後,舍不下這宮裏的榮華麽?顯然不是,她出身本就富貴,這些根本不被她看入眼中。

那是……舍不得段禛?

她自嘲般笑笑,怎麽可能。

正胡思亂想之際,她疏忽撞到了什麽上麵,不是牆,沒有那麽冷硬。她抬頭,俊逸且熟悉的眉眼映入眸中。

“阿兄?”夏蒔錦一時回神,頗覺意外。

先前見她丟了魂兒似地走著,夏徜便覺不對勁兒,等她沒頭蒼蠅似的撞到自己胸膛上,便更加篤定有事發生。此時夏徜的眉目裏皆是緊張,扶著夏蒔錦纖薄的細肩,眼波流轉:“出了什麽事?”

“沒、沒什麽。”夏蒔錦矢口否認著,卻也不知為何,先前還能憋在眼眶裏的淚意,這會兒見了夏徜徹底決堤,她撲進夏徜的懷裏:“鄭婕妤死了……”

不過,她不是為了鄭婕妤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