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賜宴

賀良卿仰躺在青石板路上, 搭落的右手正汩汩流著鮮血,匯聚在石板的縫隙間,流散開來, 形成幾條筆直的紅線,就像一張織起的網。

紅日高懸在頭頂, 瀉下的光芒直鋪額麵, 深深刺痛著他的雙眼。

不過這所有的痛, 都不及夏蒔錦在他心頭刺下的那一箭痛!

“卿兒啊——”賀老夫人由年輕小娘子扶著, 一路追了過來, 看到眼前一幕,急得落淚:“你怎麽這麽傻啊!”

“母親……”賀良卿嘴裏虛弱地喚了聲,可眼神卻呆滯地凝在半空, 並未轉動:“她走了, 她真的走了……”

“走了又如何?你若真不舍,再追回來便是了,何苦這麽折騰自己?”

“可她身份不同了, 不再是蒔妹了,她是安逸侯府的千金……”

“千金怎麽了?就算是公主也照樣得嫁人生娃, 不要男人她能自己生孩子不成?!”

對於母親這套東宮娘娘烙大餅,西宮娘娘剝大蔥的邏輯,賀良卿無從說通,但他自己心裏明白, 那道鴻溝他終究是難邁躍的。

娘倆說話間, 那年輕小娘子已開始為賀良卿處理手上的傷。她先掏出根金針來,在虎口等幾個穴位上各紮了一下, 使血止住,這才又拿幹淨的手帕幫他包好, 柔聲開口:“表哥,古人常說天涯何處無芳草,您又何苦一棵樹上吊死?”

賀良卿哀哀歎了一口氣。

勸他這位小娘子是他遠房的表妹,名喚薑寧兒,出身杏林世家,奈何不久前家中遭逢變故,父母雙亡,隻剩她孤苦零丁一人,便投靠了賀老夫人。

原本薑寧兒說的是隻想留在賀老夫人身邊當個使喚丫頭,可賀良卿卻看得出,她真正想當的是那棵芳草。

薑寧兒同賀老夫人一道使力,將賀良卿扶起來,一路攙著他往馬車走去。先前去為老夫人請大夫的那個馬夫也回來了,大夫拿藥幫賀良卿重新裹了傷,又幫賀老夫人瞧了瞧撞傷的頭,道兩人皆無大礙,養幾日便可恢複如前。

*

夏蒔錦入仁明宮之時,比皇後娘娘傳召的時辰還早了兩炷香,皇後身邊最得臉的景嬤嬤出來見她:“夏娘子,皇後娘娘此刻還在用膳,用過膳後會去禦花園散步消食,不如夏娘子直接去禦花園候著吧?”

這話說得像是商量,可這商量根本無需夏蒔錦點頭或搖頭,一旁的中官便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夏蒔錦隻得道一句“有勞公公了”而後跟上。

去禦花園的路上,夏蒔錦心裏是犯著嘀咕的,皇後特意撿了個午膳的時辰召見她,她來了,卻又以午膳為由拖著她。多候一會她自然不介意,隻是心中隱隱覺得不太對勁兒。

中官引著夏蒔錦到了禦花園的一個角落,此處大片的紫薇盛開,雲蒸霞蔚。

“夏娘子且在此處稍後吧。”說罷,中官便離開。

仲夏時分,暑氣微熏,若是早晚兩頭尚涼爽些,可此時日輪當午,正是一日裏最熱的時候。

紫薇低矮,並不能遮蔭,夏蒔錦轉頭看了看身後不遠處的水榭,那裏倒是看著涼快,可方才中官隻叫她在此處等,若她自行走遠數十步,算不算對皇後娘娘的不恭敬?

這樣想著,她便打消了去水榭那邊的念頭,一心在原地等了起來。

一炷香……

兩炷香……

大半個時辰過去後,夏蒔錦仍未等來皇後娘娘,心底不由生出個猜想,難道皇後娘娘今日召她入宮,是有意晾著她,立威的?

*

自從段禛離開趙地,趙地的後續事宜便由淮南王負責,而今日宣威將軍宋達抵京,正是代替淮南王來向官家陳稟相關。

宋達既是段禛生父淮南王的親信,又是同他一起上過戰場的人,段禛難免要盡一番地主之誼,於是今日在飛雲閣設宴為宋將軍接風洗塵。

宋將軍今年三十有五,身材寬廣高壯,濃眉方臉,一把濃密的絡腮胡一看便是沙場上馳騁為樂的錚錚鐵漢。今日太子殿下宴請,他自是比太子先到,一入飛雲閣便覺一股涼爽撲麵而來,與先前頂著日頭一路行過來時判若兩方天地。

展眼看去,原來是閣內擺著兩個冰鑒,冰鑒後方又置有放風輪,如此便將沁涼的風送至屋內各個角落。

這時一位中官堆著笑容略微卑身走過來:“宋將軍請。”

宋達認出這是太子身邊最得信重的陳英,便朝他微微頷首,順他所指在椅上落了座。此座靠窗,隻是為防室內的涼爽之氣溢散開來,窗子皆是嚴絲合縫地緊緊閉嚴。

陳英命人奉上茶和小點。

不多時門外便傳來宮人向太子殿下行禮的聲音,宋達也連忙起身,恭敬相迎。

“宋將軍無需多禮,坐!”段禛親自為他引座,兩人靠窗坐了下來,中官也去知會下麵的人可以上菜開宴了。

很快便有宮女魚貫而入,玉盤珍饈頃刻盛陳於案。看著眼前白白朱朱,宋將軍食指大動,頻繁動筷。

身邊幫著布菜的陳英生怕他一會兒就吃飽了,趕緊小聲提醒一句:“將軍,這些隻是開胃小菜,今日殿下還特意為將軍準備了幾道珍饈,因著悶煮都較這些複雜些,故而稍後才能送來。

宋將軍便即投了箸,滿臉笑開:“殿下如此體恤末將,末將受之有愧。”

“將軍何出此言,你為大周開疆拓土,拋灑熱血,孤理應好好款待。”

一時不動筷了,宋將軍便連著向段禛敬了兩回酒,段禛飲酒之際目光隨意瞥出窗外。誰知簇粉堆雲的紫薇花海中,一抹綠意倏然撞入了他的眼底,他眉心不禁蹙了蹙。

夏蒔錦?

明瓦雖透亮,卻如隔霧看花,看不真切,段禛喚來陳英:“去將西麵的窗打開。”

陳英遲疑,“殿下,那樣涼風可就送出去了……”

段禛沒再多說,隻橫了陳英一眼,陳英便不敢再多嘴,連忙去將窗子打開。打開的一瞬,看到紫薇花旁煢煢端立的小娘子,便即明白了。

段禛也望著那處,果真是她。

對於夏蒔錦突然出現在宮裏,段禛隻疑惑了一瞬,很快便想明白。母後之前說過,待鄭婕妤和小皇子的事解決了,便會親自見一見她,從而早些將婚事定下。

想到這裏,段禛唇角不自覺溢出一絲笑意,這笑意被對麵的宋達捕捉,湊趣地也翹首向外看:“殿下看到什麽有趣的了?”

“宋將軍,孤敬你一杯!”段禛連忙端起酒杯打斷他,宋將軍果真就沒功夫再四處探看。

飲著杯中酒,段禛自嘲般笑笑,也不知為何,他總是不喜旁的男人亂看那小娘子,哪怕是像宋達這樣的半個長輩。

將酒杯放下,段禛又情不自禁地向窗外瞥了一眼,卻見不知何時一個中官走了過去,正在同小娘子說著什麽。段禛招了招手,身後的陳英趕緊湊過來聽候吩咐。

段禛附耳小聲交待幾句,陳英便退了下去,不一時便帶著打聽來的消息回來複命了:“殿下,剛剛那是仁明宮的小六,奴才問過了,今日皇後娘娘傳召夏娘子午時入宮,可夏娘子來時皇後娘娘仍在用膳,景嬤嬤便讓夏娘子來禦花園候著,說是娘娘用完膳會來此處。夏娘子已在那處等了大半個時辰,方才小六又奉景嬤嬤之命來知會她,皇後娘娘今日腿腳不爽利,用過午膳後便歇著了,讓她再多等等。”

聽著這些話,段禛麵上的笑意逐漸斂卻。母後將人召進宮裏,卻又叫人頂著太陽等個把時辰,這像極了後宮主子立下馬威的路數。

看來母後雖願意讓夏蒔錦嫁入東宮,卻也時刻想著如何拿捏住她。

此時宮女再次端著木托盞魚貫而入,托盞上打著黃氈,其上承著一碟碟肴饌珍異,甫一入內便香氣四溢,滿室濃香。

等了這幾道珍饈多時的宋將軍兩眼冒光,他平日鎮守在邊關,大魚大肉便是吃過的最好的東西,眼前碟子裏這些,他是見都未曾見過。宋將軍持箸正欲夾起一塊時,晴天霹靂兜頭劈下:

“將新上的這幾碟菜肴送去下麵水榭,就說是皇後娘娘賜宴,讓夏娘子在水榭邊吃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