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鴻溝

夏蒔錦給水翠遞了個眼神, 水翠立即心領神會,揚聲說道:

“賀大人有什麽話就隔窗說吧,您與我家小娘子並不相熟, 實無借一步的必要。若是老夫人那邊有什麽不適,大人放心, 安逸侯府會一力承擔, 絕不賴賬。”

聽出這是水翠的聲音, 賀良卿神色微動。

也不知為何, 他明知水翠對自己恨之入骨, 可每回一聽到亦或見到她,他還是覺得親切,仿佛隻要水翠出現, 他的蒔妹也就離他不遠了。

但水翠畢竟隻是個丫鬟, 做不得任何主,是以賀良卿再開口時,還是對著主家小娘子:“夏娘子放心, 家母並無大礙,不勞侯府掛懷。在下想同娘子說的, 是另一樁事,是關乎……夏娘子的丫鬟,蒔錦姑娘。”

水翠氣得想當街罵人,不過被夏蒔錦揮手安撫住了。夏蒔錦倒是一副老神在在, 不驕不躁的模樣, 隻是紅唇輕啟間,聲線染著淡淡的不悅:“說她什麽?”

短短幾個字, 卻令賀良卿心魂俱震,宛如石化了一般定在車外, 雙眼無限睜大著。

他連水翠的聲音都能輕易認出,又怎會認不出心心念念的蒔妹的聲音?隻是這意外之喜來得太過突然,讓他毫無防備。

大喜驟降,通常人有兩種反應,輕者欣喜若狂,載歌載舞,重者陷入懵怔,久久不言,需要時間去慢慢消化。

賀良卿顯然是後者。

良久,車內的人都等的不耐煩了,指節輕叩了兩下窗框,賀良卿才緩和了些許,神思漸漸恢複清明。

是了,他沒有聽錯,蒔妹此刻就在車內,與翠影一道服侍在夏娘子的身邊。

這幾個月來他苦尋她無果,挨了多少羞辱和棍棒,如今終於見到了,隻隔一麵薄薄的紗簾……再沒有比眼下更合適的機會了,他要向她表明心跡和當初的無奈!

“蒔妹,我知你就在車裏,有些話我怕今日不說,轉眼又與你咫尺天涯,再難相見……是以你若願意見我,就請下車借一步說話,你若不願見我,那我唯有當著夏娘子的麵失禮了。”

賀良卿目含水光,殷殷盼了良久,不見他的蒔妹下車,不禁難過地垂了垂首,就這麽當著所有人的麵為自己辯白起來:“當初在杞縣,曹富貴手中握糧,挾杞縣數萬百姓的性命威迫於我,逼我就範……災民的慘狀,那日在茶肆裏蒔妹也曾親眼見過,當知我那時是別無選擇……”

“送你離開後,我心如刀割,以淚洗麵,夜半之時甚至懊悔不已地奔到曹府去想將你救回!那時的我已變得自私無比,杞縣的百姓固然重於天,可直至失去你我方明白,你於我心中之地位遠在高天之上,再沒有什麽能高過你……”

傾吐間賀良卿語帶凝噎,自有一派聞者傷心聽者流淚的悲切態,然而車內卻不應景的傳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將眼下悲壯氣氛打破,襯得他仿佛成了小醜。

賀良卿不置信地抬頭凝向車窗,果見薄紗撩動間映出一位貌美小娘子的側影,手掩朱唇,笑得打跌。

夏蒔錦笑夠了,便輕抬玉臂,阿露和水翠一左一右攙著她下了馬車。

許久以來她不願見賀良卿,隻是出於厭惡罷了,並不是怕他什麽。錯的是他,她又有什麽好躲的?

且今日若不同他說開,顯然會被他沒完沒了地糾纏下去,隻怕要誤了入宮的時辰。

當意識到車上的三人下來後,賀良卿連忙朝著中間的主家小娘子拱手拜下去:“賀良卿見過夏娘子。”

他二人一個是官,一個是貴眷,照理說夏蒔錦多少應當還下禮,哪怕隻是微微頷首。可夏蒔錦壓根兒沒給對方這個體麵。

剛剛賀良卿的一腔深情換來了無情嘲笑,如今的見禮又被忽視,心裏難免對這位小娘子的矜傲作派感到不滿。可到底是安逸侯府的千金,且極有可能成為未來的太子妃,他也是敢怒不敢言。

小娘子就站在他五步遠的地方,見過禮後他將落在腳前的目光一點一點上移,不過他看的不是這位夏娘子,而是她右手邊的丫鬟。

水翠總是喜歡穿著翠青色的衣裳,是以瞥見個裙角賀良卿便知左側是水翠,那麽右側的丫鬟自當就是他的蒔妹了。這樣想著,他視線鎖著右邊的女子,一路向上緩移,然而目光才移至腰線,便察覺出不對……

蒔妹纖腰楚楚,衿帶一束便不盈一握,而眼前女子雖算不得豐腴,卻也沒有蒔妹那等流風回雪之態。

他急急將目光移到那人臉上求證,果然,不是蒔妹。失落之情溢出的瞬間,他的餘光被一抹明豔吸引,略向左移,終於看到了這些日子以來朝思暮想之人!

“蒔妹!”賀良卿的萬千相思脫口而出,雙眼煥發神彩,下意識便朝前邁了一步。

水翠和阿露也立馬上前邁出一步,展臂擋在自家小娘子身前,“賀大人自重!離我家小娘子遠些!”

兩個丫鬟的護主之舉,終於叫賀良卿意識到一些不對勁兒的地方。再細看他的蒔妹,鬟髻疊翠,綺羅曳地,這怎麽看也不是一個下人能有的妝扮。

還有那雙桃花眸子,再不似過去那般看向他時秋水湛湛。如今她的眼光薄涼,莫名透出一股上位者才有的倨傲,看他就似在看一棵樹,或是一根草,不摻雜一絲的感情。

一時間許多不合理處促使著賀良卿理清,起先他想到的是上回太子殿下帶蒔妹遊湖那件事,難道是太子看重蒔妹,故而安逸侯也對她以半主之禮相待?

沒有道理,即使太子再如何看重,不過就是個陪嫁丫頭,根本無需給任何正式名份就能將她留在身邊。

“你……你是……”賀良卿突然覺得自己對這個曾經立下終身之約的女子並不那麽了解,吞吞吐吐。

既然夏蒔錦都下車了,水翠便知這場遊戲到了該解開麵紗的時候,於是挑著眉一字一頓地告訴他:“這是我們安逸侯府的三姑娘,正正經經的嫡小姐。”

話音落處,賀良卿的身子微晃了一下,腳不自覺往回收,將剛剛情不自禁邁出的那步又縮了回去。

其實這個答案,方才也曾隨眾多猜想一並閃過賀良卿的腦海,不過他覺得丫鬟變小姐這樣的事情,隻有在戲文兒裏才有。何況這位小姐還不是尋常富貴人家小姐,而是安逸侯府這等真正高門裏的貴女……

他眉頭深鎖著,神情恍惚:“你當真就是……安逸侯府的那個夏娘子?”

夏蒔錦唇角含笑,說出的話卻似帶著冰碴子:“怎麽,後悔了?覺得二百石糧的買賣做虧了?”

賀良卿被她一句話堵得怔在原地,嘴巴張了幾張,始終說不出一個字來,也不知是出於愧疚,還是仍不能接受眼前現實。倒是他娘比他有出息,在車裏聽明白怎麽回事後,便即跳下車,由那個年輕小娘子扶著急步走來這邊。

賀老夫人先是很識禮數地對著夏蒔錦福了福身,而後擲地有聲地為兒子辯解:“夏娘子,當初真不怪卿兒,你可知那姓曹的開出條件時,卿兒便同他大打出手!那晚卿兒回來時,身上帶著傷,怕你看了難受才未去見你,而是在明間坐了整整一夜。我這個當娘的這麽些年都沒見他掉過眼淚,那晚卻見他流了一夜的淚……卿兒負你,那是為了萬千黎民,卿兒甘與杞縣生死與共,是個為民承命的好父母官呐!”

賀老夫人義正言辭,夏蒔錦卻是挽唇輕笑,發出疑問:“照老夫人這麽說,賀大人合該留在杞縣繼續為百姓謀福祉,怎就拋下生死與共的子民,自個兒來了物阜民康的東京城?”

賀老夫人被她問得一怔,不過轉眼又想好了說辭:“卿兒在地方上宣勞立功,官家看在眼裏,官家既有心擢升提拔,為人臣者又豈能辜負君恩?再說卿兒想來京城,不也是為了尋你?”

“宣勞立功?救急的那二百石糧是女子犧牲自己換來的,後續的糧食是太子殿下下令斬殺曹富貴後開倉賑濟的,不知賀大人的犧牲在哪裏,功勞又在哪裏?”

賀老夫人再次怔然,隻這次卻想不出話來應對了。

賀良卿眼見母親吃癟,站出來回護:“蒔妹,你恨我自是應當,但母親並不曾愧對過你,還請……”

“喲,當初在縣令府初次拜會賀老夫人時,老夫人可是盛氣淩人得很,連一句話都不願多同我家小娘子說,怎的這會兒又巴巴過來替兒子解釋,生怕人跑了似的?哦,原來是饞著我家小娘子的身份呀!”翠影氣不過地打斷道。

賀良卿氣得瞪圓了眼,怒視著翠影,入京以來的幾輪交鋒,早讓他對翠影憋了一肚子火:“我再不濟也是從六品官員,豈容你個婢子肆意辱沒?!”

翠影輕嗤,“從六品不還是靠我家小娘子換來的?!”

“你……”

“行了!”夏蒔錦厲喝一聲打斷賀良卿,語調冷冷地直言相告:“今日我是要進宮的,卻遇你橫車阻攔,若再不讓開,後果皆由你一力承擔!”

“進宮?”籠在賀良卿眉間的陰雲更濃重了幾分,他差點忘了,如今橫亙在他和夏蒔錦之間的不隻是她高貴的身份和那些過往虧欠,他們最大的鴻溝是太子。

沉默了須臾,賀良卿總算還拎得清,親自去將自家的馬車撥轉靠邊,讓出道路來,供安逸侯府的馬車通過。可當侯府的馬夫揚鞭催馬時,賀良卿眼中又爬上了幾道猩紅。

透著不甘。

車轂粼粼滾動,夏蒔錦正覺此事總算了結時,突然一雙手扒住了窗框!紗簾幡動間,露出賀良卿掛滿淚痕的臉:

“蒔妹你莫要恨我,當初我真的走投無路,即便曹富貴要的是我的項上人頭我也會心甘情願獻上!”

夏蒔錦起初不願再答理他,但見他一路跟著車跑,雙手死死扒著車窗,大有得不回個答案不肯鬆手之勢。

她便冷聲道:“賀大人可真是舍身為民,就是不知若當初曹富貴看上的是令堂,大人獻還是不獻?”

“你!”

瞧著賀良卿滿麵漲紅,夏蒔錦笑笑:“隻是問一句就急眼了?可見你也是有底線的,妻可辱,母不可辱。說什麽為了百姓一切可舍,不過隻會慷他人之慨罷了。”

說罷,夏蒔錦拔下頭上點翠的簪子,往那緊扒窗框的手上一戳!

便聽到一聲痛嘶,那手就此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