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表意

夜幕如蓋, 段禛的一襲玄袍近乎融化在暮色裏,濃稠得化不開。他的麵容卻被月光映亮,明暗交替間, 輪廓愈發深邃鮮明。

他唇畔浮著溫軟淺笑,可在夏蒔錦看來, 他卻似一堵冰牆堵在眼前, 叫她莫名生出寒意。尤其是在她得知他已看過那張典妻書之後, 他卻還頻頻接近她, 難免讓她狐疑他的居心。

“殿下來這裏做什麽?”

段禛薄唇輕啟, 反問道:“那夏娘子來這裏做什麽?”

“我……就是睡不著覺來看看星。”說出這個蹩腳理由後,夏蒔錦被自己窘得轉過身去,扶欄背對著某人, 手指在木欄上輕摳著木屑。

段禛走到她身側, 與她並肩而立,仰頭望向天際:“我也是睡不著,來這裏觀星。”

“宮裏不是有瞻星台?”那不比這鍾樓高多了。

“瞻星台高處不勝寒, 哪有來這裏兩人相伴看星更愜意?”說後半句時,段禛撇過頭垂著眼眸看向夏蒔錦。

夏蒔錦恰也看著他, 倏忽兩雙眼睛撞了個正著,她連忙眨巴著眼睛不自在地退縮開去。那慌張模樣像極了蹦跳間忽然撞上大灰狼的小兔子,段禛唇角的淡笑徹底漾開。

“你就這麽怕我?”

怕是怕的,可夏蒔錦自也有一腔傲氣, 死鴨子嘴硬道:“哪兒有, 殿下想多了,臣女隻是敬重殿下而已。”

“那說說看, 敬重我什麽?”

她是沒料到段禛會打破砂鍋問到底的,長睫撲簌著琢磨了半天, 終於想起一點:“殿下能在兩月之內攻下趙國,自此大周再不愁鐵器。”

段禛的眸中亮了亮,似淬星海。雖說這些功績早已被前朝肱骨和百姓們頌揚了八百遍,聽得他耳畔起繭,但此刻從這小娘子口中聽到,心情卻是別樣的好,她總算能記著他的一點好。

“那嫁與這樣的人為妻,可不至辱沒了娘子的誌向?”他目光流連在夏蒔錦巴掌大的小臉兒上,細細感受她的情緒。

這話明顯讓夏蒔錦慌了下,而後詫異的看過去,“殿下何故突然打趣臣女?”

“為何是打趣,卻不是表意?”

麵對段禛的反問,夏蒔錦有些答不上來,輕咬著下唇,躊躇著是否要將典妻書那事敞開了說。不說她便要背著一口黑鍋,說了又好似在向他解釋。

正糾結間,一聲遠遠傳來的哨音劃破了靜寂夜空,夏蒔錦匆匆看去時,那煙彈已在巨大的夜幕中炸開一朵小花,花火流光,瞬息間消逝於無形。

南方,觀音廟,是夏鸞容!

夏蒔錦懸了半夜的心,終於在此時落下了,不是慧嬤嬤,也不是阿兄,這便是最好的結果。

這時一道清越的聲音從身側響起:“你要看的那顆星終於看到了,夜深露濃,早些回去吧。”說罷,段禛一掠袍擺,率先步下鍾樓。

夏蒔錦在原地怔了一會兒,這才意識到原來她今晚所有的安排,段禛都已了若指掌。

段禛離開後,夏蒔錦有意在鍾樓上多停留了一會兒,是想等段禛徹底離開。然而等她下去後卻發現段禛高踞在馬背上一步未動,竟像是一直在等她。

“夏娘子如何回府?”段禛朗聲問道。

夏蒔錦抬手指了指停在街角的自家馬車:“回殿下,臣女的馬車就在那……”她的話音未落,後音兒就霎然哽住。

街角在那,可是原本停在那的馬車去了哪兒?

段禛循她所指看了看,一臉迷惑地問:“在哪?”

這時一直在後方帶隊護送的六和輕夾馬腹行了過來,略顯尷尬地稟道:“殿下,之前那處的確停著一輛馬車,但淨道時被下麵的人給驅走了……竟不知那是安逸侯府的馬車,夏娘子,對不住了。”

太子出行需淨道,便是夜間四下鮮少有人也不能例外。這任誰都挑不出錯來,夏蒔錦自然不能抱怨,最後硬擠出兩個字來:“無妨。”

可是她今晚要如何回去?

這時段禛的輕笑聲兜頭落下:“既是孤下麵的人辦事不利,耽誤了夏娘子回府,那便由孤親自送娘子一程,權作賠禮吧。”說完,就見他長臂一展,大方地邀請夏蒔錦上馬。

夏蒔錦望了眼馬背,高大寬闊,可是兩人同騎勢必腹背相親。她又往後看了看,段禛帶的護衛雖多,卻也皆是一人一馬,未見有車輦。

看來是沒得選了,此處離著安逸侯府十數裏,夜色溟茫,總不能真走回去。累不累且不提,單是風險便已讓她不可承受。

夏蒔錦將目光落回段禛身上,他的手猶伸向著她,她心底卻倏然生出一個猜想,莫不又是他的詭計?

可是詭計又能如何,她也隻能認栽,乖乖將手遞給了他,而後被他輕輕一拽,下一刻就穩穩坐在了他的身前。

段禛雙手持韁,將夏蒔錦錮桎在自己兩臂間的小小天地內,一方麵帶來極大的安全感,讓她不容易掉下去。可一方麵也帶來了一場危機,這樣像極了輕偎低傍的一對鶯儔燕侶。

夏蒔錦別扭了一段路後,終於忍不住想提議下馬,可她將將開口,聲音便被某個尖銳的聲響吞沒。急急仰頭,竟是又一聲哨音劃過,在頭頂炸開了一朵七彩的小花。

她雙眼霍然瞪大。

北方……吳鎮!

那是她昨日透給阿兄的藥王廟位置。

餘下來的路,夏蒔錦顧不得在意與段禛同騎一匹馬的別扭,隻央請他快些。段禛將馬兒催得飛快,抵達安逸侯府後扶她下馬,自己也沒急著離去。

“我隨你一起進去。”

夏蒔錦一怔,“殿下,如今夜已深更,臣女不便請殿下過府。”

段禛沉眉肅目,將手負去身後,一改先前的平易近人:“夏徜不僅是你的兄長,亦是孤的伴讀,若此事當真與他有關,孤也需討個說法。”

夏蒔錦這才記起,此事與太子遇襲案相牽扯,早已不單純是內宅中事,往大了說危及儲君便是關乎國體,段禛沒直接叫官府來拿人帶去衙門裏審,已是給了夏家情麵,夏蒔錦的確沒理由阻止他入府旁聽。

是以夏蒔錦不敢再攔,點了點頭,請他入府。

夏罡和孟氏從開始就知道今日這個局,故而此時都未睡,坐在正堂等待著消息。畢竟不管是三人中的哪個,於家門而言都是大大的不幸。

見女兒回來時夏罡激動地扶案起身:“可知道是誰了?”說完才看到女兒身後不遠處,還跟著一人。

堂中點著滿枝明火,自是輝照如晝,可院子裏的石燈籠早已熄了,人影站在那處便模模糊糊看不分明。

夏罡皺眉:“外頭是何人?”

段禛自一片墨色中走入堂前,夏罡和孟氏俱是大吃一驚,雙雙起身見禮,“太子殿下。”

“侯爺,侯夫人不必多禮,夤夜至此是孤冒昧了。但今晚府上之事與東宮一直在查的案子有所關連,故而隻得叨擾。”

“殿下何出此言,是臣思慮不周……”夏罡頷首致歉間滿目憂患,心裏也隱隱打鼓,畢竟今晚的三人於他而言都是極為親重之人,原本想著頂多以家法處置,趕去莊子便成,可這下太子來了便不能輕拿輕放。

尤其是夏徜,身為太子伴讀,若與樂安縣主勾連的人是他,這罪名可就大了!

夏罡請了太子上坐,自己則同夫人女兒坐到下手位置,又讓丫鬟奉茶,期間夏蒔錦把當前情形告知給父親母親。吳鎮那邊自然要等天亮城門打開後,才可有確切的消息傳回,而南山觀音廟卻在近郊,無需出城,很快便可回來。

之後堂內便陷入了忐忑的等待之中,隻聽得更漏聲聲,如簷雨滴落。

約莫大半個時辰後,已近子時,門房終於來報,翠影隨護院們一同回府了,還抓回來一個對她欲行不軌的惡人。緊接著便有個五花大綁的成年男子被推搡進堂中,有個護院在他腿窩處大力一踹,人登時跪在了地上。

護院們將人帶到後便退去院中候命,接下來的事就交由翠影來細稟了。

今日翠影穿了夏蒔錦的衣裳,頭戴一頂帷帽掩住麵容,冒充主子乘馬車去了南山的觀音廟。白日時一切如常,到了夜裏她在寮房安頓下吹熄了燈,不多時便聽到有人撥動門栓的聲音,心下暗暗激動。

那人不負期望很快得手,閃入房內,躡手躡腳地摸到榻前,不由分說撲上去就對榻上的小娘子行不軌!正覺得逞之時,突然身下之人一個鷂子翻身反將他騎在了身下,並反剪了他的雙手!

這時燈被人重新點亮,他才發現原來剛剛他上下其手的人根本不是什麽絕色小娘子,而是一個精壯護院!

心知上當的賊人想再逃卻是難了,呼啦啦幾個大漢圍攏上來,這人一拳那人一腳將他死死鎮在地板上。

這時翠影誌滿意得地走去院中,將煙彈射入高空。之後再將人押回侯府,這樁差事便算漂亮地辦完了。

雖對惡人行徑早有預料,但親耳聽完後夏罡還是氣得不行,直接將手中的杯盞連茶帶碗一齊砸向那人!

夏罡從未摸過刀槍箭弩,手裏不似練家子有準頭,眼瞧著是要脫靶了。然而那賊人跪在地上判斷有誤,下意識一躲,竟是自動送上了門去,被茶盞砸了個正著,登時腦門子上淌下汩汩鮮血。

孟氏和夏蒔錦暗覺出氣,卻也忍不住偷笑。

夏罡開始審問那賊人是受誰指使,賊人卻是嘴緊得狠,夏罡想是不動些硬手腕兒不成了,於是命人取來馬鞭。

那賊人除了點兒背些,卻是個性子極硬的刺兒頭,連挨了幾十鞭子嘴也未有鬆動。

段禛一直在旁默默看著,原本打算無論安逸侯如何審案都不插手,可看到此刻卻是有些看不下去了。這賊人顯然不是尋常的市井亡賴,看他身上的刺青便知出入過無數回牢獄,一般刑罰於他隻是家常便飯。照安逸侯這審法,隻怕審到天亮也問不出什麽。

段禛正想開口說不如把人交給他,帶去詔獄審問,卻是不想被一旁的小娘子搶了先。

“父親,不如讓我來試試?”夏蒔錦站起,珠黑睛亮地看著夏罡,眼中透著狡黠。

夏罡皺眉:“囡囡啊,這種事可不是你一個女娃能料理得了的!”

夏蒔錦一臉委屈,正想據理力爭,倒是段禛替她開了口:“侯爺,左右人在這裏跑不了,讓令千金試試也無妨。”

得殿下建議,夏罡自是不再固執,點頭默許。

夏蒔錦小聲吩咐水翠幾句,水翠出了正堂,轉眼就請了府醫來,手裏還抱著一隻罐子。府醫照水翠路上說的,上前給那賊人包紮傷口,隻是未用自己的藥,而是用了水翠抱來的那隻罐子裏的藥粉。

那賊人被五花大綁,如今左右又被兩個彪壯的護院按住肩頭,完全反抗不得,隻能任由著府醫施為。當那灑滿藥粉的棉布裹上他的傷口時,登時一股鑽心的痛,讓先前挨鞭子時都沒叫喊出聲的賊人直接喊破了喉嚨!

直嚷著:“殺了我!快殺了我——”

夏罡雙眼圓睜,親自上前驗看,才發現那罐子裏裝的“藥粉”竟是鹽巴與椒粉雜合的。難怪那賊人熬受不住在地上打滾兒,一副不想活了的樣子,夏罡有些佩服的看了眼自己寶貝女兒。

他的囡囡長大了,有獨當一麵的手段了。

段禛也暗暗失笑,之前倒真是小瞧她了,這種辣丫頭當真是開罪不得,難怪古人言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不過難不難養又如何,總歸有人甘之如飴。

夏蒔錦這廂便開始了審問,“誰買通的你?”

那賊人麵目極度痛苦,卻仍固守著牙關不肯答。夏蒔錦便玩味悠長地道:“你放心,我不會殺你,也不會送你見官,隻問你這一回,數三下若不答,我便敬你是條好漢!從此供你在柴房,保證再也不會有人逼問你任何事情,且早晚各幫你換一回藥,養你一輩子!”

那賊人聞言竟是錯愕得暫時止了嘶吼,在他還未想明白做出決定之時,夏蒔錦已開始數了起來:“三”

“二”

……

“我說!我說!是一個婦人,我雖不知她名姓,但見了一定能認出來!”

一聽是婦人,崔氏急忙追問:“多大年歲?”

那賊人略一想,便答道:“看她樣貌也就三十出頭,可有錢人家的婦人保養得當,到底多少年歲小的也不敢斷言。”

麵相三十出頭的婦人,自然不會是慧嬤嬤了,孟氏終於心落了地兒,對外命道:“去把崔姨娘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