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入室

春風從支開的窗子吹拂進來,裹挾淡雅杏香,屋裏的主仆三人卻有些額蹙煩慮。

“娘子,不如我帶幾個護院去將那姓賀的打一頓得了!在杞縣時走得急,正好賬還沒找他算呢!”水翠最先沉不住氣。

夏蒔錦倚著軟枕靠在貴妃榻上,緩緩搖頭:“杞縣的事還是不鬧開為妙。如今他大小是個京官,來府上叩門求見又並不是硬闖,你以何罪名打他?”

水翠一氣之下確實沒想這麽多後話,的確杞縣的事一但鬧開,名譽遭損的還是自家小娘子,得不償失。

阿露便道:“那不如奴婢去對他說,娘子和水翠去了杞縣後就再沒有回過京,先將他騙走?”

夏蒔錦垂眸思忖著,問:“他可有向門房報上官職,或者穿了官服?”

阿露搖搖頭:“沒有。他先說要找娘子您,門房按之前夫人交待過的,說侯府已沒這個人,他又說要求見侯爺。門房便告訴他這會兒侯爺不在府上,且求見侯爺需有拜貼,可他仍是膩在門口問東問西,不肯離開。”

夏蒔錦拿指尖輕叩著花梨木的榻案,有節律地發出“篤篤篤”的輕響,片晌後那聲音停了,她勾了勾細指。

水翠納罕著湊上前,聽小娘子低低吩咐了幾句,待撤回身時,臉上露出了然的笑容,而後匆匆出了屋。

這廂賀良卿仍堵在安逸侯府的大門前,方才他已幾番叩開門同門房交涉,求見侯爺不在,又改而求見侯夫人,得知夫人也不在,又追問幾時才會回府。門房被他煩得緊了,幹脆閉了門裝聽不見,對他的叩門完全不予理會。

賀良卿卻不肯離開,握著銅環不住地叩門,麵色蒼鬱而淒楚。

天知道他進京的一路有多心急如焚,原本要一個月的車程,硬是叫他騎單馬十餘日便趕到了,除了路上必須之物,餘下行囊都要隨母親半個月後才能送到。

當初他為了萬千蒼生將心中摯愛拱手獻出,那種糾扯與悲慟除他自己無人能懂。將蒔妹送上花轎後,他朝著她離去的方向跪了幾個時辰,後來是如何回的縣衙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晚天色降下來時,他望著昨夜蒔妹睡過的床榻,腦中閃過種種不堪的畫麵,之後瘋魔了一般跑出去,奔往曹府。

那一刻,他後悔了。

他趕到曹府時曹府已亂作一團,他雖沒能親手救回蒔妹,但得知蒔妹已逃脫了魔掌,他終於放下心來。

不日後東宮的屬官便來到杞縣,斬了奸商,救了萬民。

可自那之後,他帶人沿途尋找,蹤跡遍及附近州縣,卻再也沒有找到蒔妹的下落。

他不知她是傷透了心找地方躲起來了,還是出了狼窩又入虎穴。畢竟據他打聽那日去曹府搶人的足有數十人之眾,各個身手了得,也不知是什麽來頭。

如今他將最後希望放在安逸侯府,隻盼著他的蒔妹最終還是回到了這裏。就算真如門房所說沒有回來,蒔妹在侯府待了這麽多年,侯爺或是侯夫人也應當知曉她原本的家在哪,還有哪些親人在這世上,摸著這條線尋下去,總歸還有希望。

故而賀良卿一進京便直接來了安逸侯府,衣裳都沒來及換一身。就在他繼續猛吼著侯府的大門,心仿若被油煎火燎之際,那門終於打開了。

不隻門開了,這回門裏站著的人也令他欣喜若狂!他瞪大著雙眼,就在“水翠娘子”四個字要出口時,水翠率先將食指抵在口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賀良卿萬分不解。

這時水翠將門開得更大了些,露出身邊的門房和護院,同時朗聲對他道:“這位郎君,門房已同你說得很明白了,你要找的人早已不在府中,你就是求見侯爺和侯夫人也沒有用。且你大白天堵在別人門前大呼小叫,不但自己失了體麵,還會帶累闔府女眷的清譽。”

說完這話,水翠轉身就要走,隻是走出幾步後忽又回頭,背過門房和護院的視線悄悄指了指西邊方向,又掐了掐無名指根兒的位置。

這回侯府的大門再閉上後,賀良卿終於沒再繼續叩那銅環了。

先前水翠娘子的噤聲和疏離,顯然是不想在侯府下人麵前與他相認,從她話裏也不難聽出,她或許有對他官聲還有府中女眷清譽的考量。隻是最後她掐著無名指下,又指向西方是什麽意思呢?

賀良卿繞著府牆往西側看了看,見那邊有一段院牆是矮一些的。難道水翠是有要緊的話想和他說,又不便公然相見,是以讓他爬西牆悄悄進去?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右掌,突發奇想按照十二地支的排布掐指一算,無名指根兒的位置剛好代表著子時。

所以這是叫他今夜子時由西牆潛入侯府……

中夜寂寂,夜寒露濃。

已在客棧簡單休整了一番的賀良卿,重新又回到了安逸侯府外。他在西邊架了木梯,艱難爬上院牆,還沒在牆頭騎好,突然就有什麽摟上他的脖子,直接帶他摔入了院子裏!

之後便是如雨點般密集的拳頭和棍棒落下,還專往要害處猛砸!疼得賀良卿一時顧不上士人的風骨,滿地打滾兒。

最終他暈暈乎乎地被人給扔了出去,還伴著啐過來的幾口唾沫:“登徒子再敢半夜爬牆,下回打斷你的腿!”

伴著大門重重關閉的聲音,賀良卿徹底疼昏了過去。

高閣上,夏蒔錦正在遠觀著這一幕,麵上卻是沒有什麽表情。

心疼麽?自然不會。昔日能走入她心裏的,是那個視錢財如無物,視她卻如珍寶的賀兄。然而在他將她出賣的那一刻,那個隻存在於信箋文字中的虛假形象已經死了。

快意麽?倒是沒有。這人再壞,於朝廷於百姓倒是無害。

夏蒔錦隻希望從此這人能遠離她,最好此生再不相見。多餘的情緒,已是沒有了。

她轉身下樓,水翠和阿露趕緊跟上。兩個丫鬟因著先前目睹了賀畜生遭報應的一幕,正心裏爽快得很,不時還會笑出聲來。

水翠直道:“娘子這招請君入甕高明!就算他敢去告官,也是他半夜鬼鬼祟祟私闖侯府在先。”

“水翠,你讓府醫去瞧一眼,給他用點藥。”夏蒔錦語氣淡淡的吩咐。

水翠撇了撇嘴,“娘子,咱們還管他幹麻?”

“我隻是不想鬧出人命來。”略一頓,夏蒔錦驀地想起另一樁事來,“對了,昨日派去吳鎮八方客棧的人可回來了?”

水翠點頭:“回來了,已經問過掌櫃,平時熏屋子用的多是千金月令香。”

夏蒔錦腳底頓了一下,這麽說便可確定那日醒來她所聞到的不是客棧裏的香。結合之前她特意打聽了段禛回京時的情形,恰與她在同日不說,還不是同大軍一並回的。

該不會那晚他去過那間屋子?

這可怕念頭在夏蒔錦的腦中掠過,她不禁周身一栗。但這種事委實無可查證,畢竟僅是一味香而已,如何能算做切實證據,不過是她心頭的一樁懸案罷了。

此時身處東宮的段禛剛剛批完了如山的折子,捏了捏眉心,並不知自己正被某人這樣猜疑著。

不過這猜疑倒也不至於冤枉了他,那晚他確實是去了,不過也隻能算天意巧合。

三個月前段禛帶大軍開拔之時,六和並未來及稟報夏蒔錦也離京之事。但夏蒔錦在情報司的花冊子上,情報司有盯梢的任務,是以一路上都有人跟著她。直到夏蒔錦在杞縣出事,落入奸商之手,六和知曉此事不能再拖了,便稟給了段禛。

當時討伐趙國的戰事進行正酣,軍中不可無帥,段禛隻得先命人去杞縣將那奸商正法。待戰事穩定後,段禛便帶著一隊侍衛騎快馬立即回京,當晚抵達城門之時,城門已然落鑰。他自可亮明身份讓城門官打開城門,不過最後他還是決定在吳鎮歇一晚。

誰知那麽巧,夏蒔錦也歇在同一間客棧。

他原本隻是想去看一眼她遭此一難後,有無受傷,但進房間時正逢她被夢魘住,緊擰的眉間透著焦灼之色,兩手虛空亂抓,一把就抓上了他的手!

說來也怪,她抓著他的手竟漸漸安靜下來,眉頭舒展,呼吸勻停。

待夏蒔錦睡熟後,段禛試圖將手抽出,然而她眉心立時就蹙了起來,最後他就這麽陪了她一夜。

她睡,他看著她睡。

直到後來天光初綻,段禛才將手抽出,這時的夏蒔錦也徹底睡熟了,已無視他的離開。

也是那晚,段禛發現她有夜不安眠的問題,不想莫名成為她心底的一個噩夢,於是叫陸正業去她眼前晃了晃,好叫她釋然圍場目睹的那一幕。

也不知從那日之後,她會否睡得安穩一些?

段禛想這些的時候,六和來了靜心齋,拱手稟道:“殿下,那日以暗器投射紙團的人,屬下已憑借其畫像四下走訪,查明其身份了,是衛國公府的人。”

“衛國公府?”段禛語調清冷的重複著,心中已大致明白了對方的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