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人性

待呂秋月的視線從那張契紙上逐行掃過,胸腔下的一顆心跳得逐漸歡脫起來,一掃今日親眼目睹太子對夏蒔錦示好的陰霾。

“把這個公布出去,夏蒔錦可就身敗名裂了,我看她那張伶牙利齒的嘴還怎麽狡辯!”她忍不住暗磨銀牙,就似凶獸在獵殺小動物前透出的那股興奮和狠勁兒。

段瑩卻不讚同她的直接:“縣主,你我要做的隻是讓皇後和太子拋棄她,委實沒必要徹底和安逸侯府撕破臉,所以此事咱們還是撇清自己,暗中進行比較好。”

不能在大庭廣眾下拆穿夏蒔錦的謊言,雖說有些掃興,可呂秋月也明白若明麵上交鋒的確不是高明之舉。是以在聽完段瑩的計策後,很快點頭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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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銜山脊,夕陽將汴京城描繪出一派溫馨模樣,地上紅彤彤的光影隨風而動,瀲灩生波,就像段禛剛剛在安逸侯府飲過的果酒。

馬車沿長街向著宮城方向平穩駛去,由於車身太過奢華高大,道旁婆娑垂落的細長柳枝不斷掃著車頂,發出簌簌聲響,擾得車裏人心神愈發不屬。

段禛幹脆掀開了車簾,往外看去。

沿街是鱗次櫛比的鋪子,不時有小販的吆喝聲,還有嬉鬧的孩童。對於住慣了玉宇瓊樓,看慣了規矩森嚴的他而言,這市井中自由奔放的煙火氣無疑是一道特別的景致。

隻是往日出宮時他沒有這麽好的興致欣賞,今日卻是有些不一樣。

他放下簾幔,目睫微垂,目線落在袍擺的那片酒漬上,忍不住輕笑。

這丫頭,淩厲是真淩厲,膽小也是真膽小,經不住他的一句玩笑。

就在段禛興致極好,心情頗佳的時候,他卻不知在某間閣樓的角落裏,正有人眯眼瞄準著他的方向。

不過太子身邊的侍衛自也不是吃閑飯的。那人手中的暗器激射而出,借著街市上的喧鬧掩蓋了破風聲,故而侍衛沒能第一時間發現,然而當那暗器到了近前時,侍衛立即察覺,反應神速,騎在馬上徒手就接住了那暗器。

隻是展開掌心一看,這竟算不上暗器,隻是一個皺巴巴的紙團罷了。

盡管如此,還是令得所有侍衛警惕起來,快速走位,將太子的馬車團團掩護在中間。很快就有人發現了閣樓上鬼鬼祟祟的可疑人影,然而離得稍遠了些,追上去興許會叫他跑掉。於是侍衛當即挽弓搭箭,射向那人,同時另一波侍衛急追過去準備拿人。

可惜的是射得太準,一箭斃命,最後侍衛們隻拿布袋裹了個屍體回來,準備帶回去從他身上找找線索。

危機解除,段禛從侍衛手中接過那紙團,展開一看,順時就變了臉色。先是瞳仁驟縮了下,繼而唇角沉下,眸中厲光也變得刺人。

他將那紙撕裂,看起來有著布帛質感極富韌性的紙,頃刻在他掌間被撕得粉碎。

身邊侍衛也是頭回見自家殿下著惱的模樣,不由心生森寒。平素殿下即便是惱誰,也皆是不行於色,畢竟戰場上嗜血殺戮都麻木了,還有什麽至於人前失態的?

是以大家忍不住偷偷好奇這紙上到底寫了什麽。

其實那張紙,正是賀良卿拿夏蒔錦去向曹富貴換米糧時寫下的那張典妻書。

翌日朔望朝上,官家當著百官的麵表彰了太子此次建立的不世功績。

如今太子在軍中和民間的威望皆不可小覷,若拿他私作主張改道攻趙的事作伐子,定會有人不服的。畢竟早前官家自己開過金口“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原是怕將軍們太過死板錯失先機,鼓勵他們大膽的審時度勢,依勢而變。可如今卻成了官家的絆腳石,不能拿此借口責備太子。

再者與西梁聯手滅了趙國已成事實,此番結果顯然好過與西梁苦戰上一場,落得個兩敗俱傷。唯一可惜的就是鄭婕妤所生的小皇子不能再被立為太子了。

如今便是百官肯,官家自己也不肯了。祖祖輩輩積攢下來的基業不能為異族所破壞,若真將小皇子立作太子,趙國那些仍在流亡的宗親臣子們必會燃起由內部分化大周的野心。那比將皇位傳給嗣子還不如。

不過官家倒也未因此事太過消沉,畢竟龍體無礙就是最好的消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也許明年又會有別的小皇子降臨。

趙國之事揭過,又有大臣奏報杞縣災民遍地的事。

官家先是罷免並重責了此次負責督運賑米的官員,因著此人的辦事不利,使得賑米遲到了足足半個月,餓死凍傷無數。

之後不得不再次表彰太子的果決。因著太子命人直接斬了那個曹富貴,開倉放糧賑濟災民,才令慘劇提前收場。此舉不僅挽救杞縣於水火,亦震懾了本朝所有商賈,舉凡發國難、戰爭、災禍等不義之財者,其行無異於叛國!

當然最後,官家也提及了杞縣縣令舍得獻出私財救助百姓一事,隻是官家對此事知之甚少,以為縣令舍下的不過是曆年積攢的一點私銀。這時剛剛從杞縣回京,並協助過稼穡重建任務的司農寺卿站了出來,腔調顫抖:“陛下,關於杞縣縣令救助當地百姓一事,臣在當地有些見聞委實不吐不快!”

原本官家對這個小縣令不過是順帶一提,沒打算在朝堂上大肆褒獎討論,此刻見司農寺卿情緒激昂,老淚將落的模樣,覺得其中似有隱情,便忙道:“愛卿有什麽想說的,直管開口便是。”

“陛下……杞縣受災之時,正值縣令賀良卿新婚燕爾之際,堂未來及拜,就一心撲在救災事宜上,賀縣令變賣了祖產良田為災民搭建避冬棚舍,又幾番卑微求助於糧商,然而那糧商喪天害理,竟拿杞縣數萬百姓的生死口糧相挾,逼迫賀縣令……”

司農寺卿一時哽住,有些說不出口,停頓的須臾間陛下並著百官都將心高高提起,臆測著那個奸商能提出什麽歹毒要求:“如何?”

唯有太子段禛麵無表情的沉默立在那兒,一雙拳卻暗暗攥起。

“逼迫賀縣令將新婚夫人送予他為小妾!”司農寺卿終於恨恨的將這天怒人怨的慘劇說出了口來。

百官紛紛倒吸涼氣,陛下亦是唏噓不已。

良久,陛下才確認道:“那賀縣令就依他了?”

司農寺卿滿目悲憫地點了點頭,“賀縣令曾對臣道,他既為人夫,亦為一方百姓之父母,若不能將子民護住,上愧對官家,下枉生為人。故而妻可舍,命亦可舍!”

“陛下,賀縣令為救百姓不隻變賣祖產,還典妻換糧!如此一心為國為民的忠良,稀世難得啊……”

小縣令的悲壯義舉,引得百官動容,紛紛落淚,求陛下予以嘉獎。

陛下當朝準奏:“傳朕旨意,杞縣縣令賀良卿致君澤民,乃國之幹臣。朕秉承先祖任人唯賢原則,特授賀良卿為從六品翰林院編修,即日回京膺任。並以忠義之名載入杞縣縣誌,世代流傳。”

如此,百官俱皆欣慰,隻是段禛的臉愈加深沉,沉如紫淵。

聖旨很快傳至杞縣縣衙,賀良卿跪接完畢謝了恩,誰知一旁的老夫人就突然暈了過去。他連忙上前將母親扶起,焦急呼喚,一邊命人去請郎中,一邊先掐了掐母親的人中。

老夫人緩緩睜開混沌的雙眼,半清醒半迷糊的問:“兒啊,娘沒聽錯吧?你真要進京當大官兒了?”

見母親竟是被這道封賞的聖旨嚇暈的,賀良卿一時哭笑不得。

也無怪乎母親如此激動,要知翰林院編修雖是從六品,比個七品縣令僅大一級,但意義卻有霄壤之別!縣令乃是地方官,晉升難免受拘囿,翰林院編修卻是天子身邊的侍從官,平日負責的是誥敕起草,經筵侍講,說白了這是通往內閣的必由之路!向來隻有新科狀元才可擔任的清要之職,如今他一個二甲進士出身也能得此安排,屬實是天恩浩**了。

既得了聖旨,賀良卿便連夜收拾了行囊,翌日起程上路。

因著他今次是奉旨入京,不敢耽擱,是以一路車馬行得極快,為怕母親身體受不住顛簸,加之剛剛犯了暈眩之症,便讓母親先吃幾副藥調理身子,晚幾日再上路,一路也可緩緩駛行。他則正好先在京中置辦下府邸宅舍,也免了母親早過去操心這些。

安逸侯如今不領實職,消息難免滯後,加之無人覺得朝廷的一次任免能與安逸侯府有何幹係,便也沒人特意捎消息來。是以等到聖旨傳去杞縣多時了,安逸侯才無意間從友人處聽聞了此事,回府後急忙告知女兒。

夏蒔錦得知賀良卿要來京赴任,隻覺倒胃口。

水翠則慶幸:“還好小娘子當初留了個心眼兒,沒將真實身份告訴他,如今他還以為您是侯府出去的丫鬟呢!就算他來了東京,也沒臉來敲安逸侯府的大門,不然他要如何向侯爺和夫人解釋當初的典妻之舉?”

夏蒔錦也是如此認為的,不過短短幾日後,這對主仆就知曉自己是如何低估了人性的卑劣。

大清早阿露急急從外頭跑進屋來,失禮地奪下夏蒔錦端在手裏正欲飲的清茶,生怕小娘子過會兒噴了。

“娘子,大事不好了,那個賀畜生找上門來了,這會兒正在同門房理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