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長著觸角的男人

管家驚恐地大叫一聲:“你是死了的人啊!”轉身就往回跑,一幫子家丁也連滾帶爬地跟著跑回去,火把也跌落泥中,一眾人鬼哭狼嚎地消失在黑夜中。

蘭倚回過頭來,已恢複了潔淨溫和的麵目。對著九蘅一笑:“他們跑了,不用怕。不過天亮又會追回來,你也要趕緊走。”

九蘅茫然點頭。

這時天色漸漸亮起。連日的陰雨不知何時停了,天有放晴的意思,天邊出現一縷光亮。蘭倚被這道光照得不適地皺起眉來:“女兒,娘被天光照著不舒服,放娘回去好嗎?”

九蘅仍是暈頭轉向中,聽蘭倚說感覺不適,下意識地答道:“那您快去回吧。”

蘭倚近前一步,虛虛撫了一下九蘅的臉頰,輕聲道:“莫要恨你弟弟。”

她下意識地答道:“好”。

蘭倚的身形在晨光中刹那散去,沒留下一絲痕跡,如同從未出現過一般。九蘅呆呆站在路中間,想不明白怎麽回事。

有一輛馬車沿著泥濘的路駛來,駛到近前,她也不知道躲。車夫急忙勒馬,總算是沒撞上這個傻站在路中間的女子。車夫衝著她怒吼道:“死叫花子!找死嗎!”

她呆呆看著車夫,問道:“你看得見我?”

車夫氣得揚鞭抽來:“我倒不想看見你!”

她嚇得一躲,閃到路邊去。車夫罵罵咧咧駕車遠去。留下站在路邊的九蘅,傻不拉唧驚歎道:“原來我真的沒有死啊。”

遠處路上的轉彎處又傳來人聲。她心中一凜:方府的人又折回來了!想來是看到天亮了,膽子又壯了。

絕不能讓他們抓回去!

恰好路邊是一道溝,溝裏的雜草齊腰深,她連滾帶滑地跳下去,伏在草叢中一動不敢動。一群七八家丁腳步雜亂地從離她不遠的地方走過,隻聽他們邊走邊議論:“剛剛那會兒,我們就是在這個路段撞見鬼的吧?”

有人回道:“沒錯,就是這裏,嚇死我了。”

有個年老的聲音忽然歎了口氣:“原來這裏是那個地方啊。怪不得會在這裏撞見。”聽聲音,是方府的管家。

年紀小的家丁問:“這裏什麽地方?”

“十年前,小姐和少爺的生母就是在這裏被抓住,活埋在了……那個地方。”

管家似乎是指了一個方向,這一瞬九蘅的心中有如刀絞,竟然忘了危險,探頭出來去看他指的方向。好在大家都在沿著管家指示的方向看去,並沒有發現她。

九蘅看清了,他指向的是路西側的一片樹林。

有人問:“原來府上那些流言,都是真的嗎?”

管家搖頭晃腦道:“大家都心知肚明,不敢議論罷了。那天被執行家法、挑了手腳筋的蘭倚丫頭,爬了一夜,爬到這個地方,被我和另外哥幾個追上了。依夫人的命令,就地活埋了。”末了又加一句:“還是我親手往她頭上揚的土呢。”

草叢中的九蘅,指甲猛地掐進手心,嘴唇咬出了血。

有家丁歎道:“也是可憐。怪不得顯靈攔住我們,想來是為了要護著她的閨女。”

管家聲間拔高,刻薄而尖利:“有什麽可憐的?蘭倚那丫頭仗著幾分姿色勾引老爺,本就該死!”又斥責一聲:“快點給我追!跟她娘一樣,就知道往外跑的小浪貨,夫人都大怒了,抓回去,免不了跟她娘一樣的下場!”

有個家丁聽著不忍,多了一句嘴:“亡魂不遠,您還是少說兩句罷。”

“啪”的一聲,這家丁被抽了一巴掌:“多嘴!我會怕個鬼嗎?”全然忘了之前被蘭倚的顯形嚇得屁滾尿流的模樣。

雜亂的腳步聲匆匆遠去。

九蘅慢慢從草叢中爬出來,滿臉是淚,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步走到管家所指的那片樹林中。林間的地上平平的,沒有一處突起。

母親就是被葬在這裏嗎?……即使是在心裏念,也不願念那“活埋”兩個恐怖的字眼。

怪不得之前她會看到母親的鬼魂,原來真的是母親顯靈,助她逃過一劫啊!

茫茫然四顧,也無法確定苦命的母親被埋在了哪裏。

終於隻是跪地叩首,低聲禱道:“娘親,我一定會活下去,方府欠你的,將來我要百倍地討還!”女孩抬起頭時,滿臉淚痕,眼瞳深處多了堅定的意味和一閃即隱的凶狠。

她用袖子慢慢揩去臉上淚水,心中暗暗發誓,從今日起,再也不會為過往的不幸而哭泣。若有眼淚,便化作內心暗暗沸騰的岩漿吧,希望有一日能將這世上的惡化為灰燼。

她站起身來環顧一下。天色大亮了,路上已漸有行人。她知道方家的人正沿著路搜捕她。此處不可久留,要盡快逃離。

於是她離開大路,就走進了深林,匆忙地逃命去。

從早晨一直奔逃到午後,已是深入山野,直到遇到一條山間小溪,才停下腳步,捧了水喝了幾口,潤一下幹渴欲燃的喉嚨。溪水入喉,冰冷異常,激得她打了個寒顫,後悔喝得太急,過會兒難免腹痛。

不過這水為何這樣冰涼?

她抬頭看了看,明白了。

起伏的山丘間,目光所及,可以望到一座高山的雪頂。

方府的藏書閣共三層,是禁止女子進入的。不過她曾經偷偷溜進去過,爬到頂層,透過朝南的窗戶,目光越過高牆和樹頂,可以望到那座峰頂臥著雪色的高山。那是方府裏唯一能望到雪頂的地方。

如今她逃出牢籠的一般的方府,從不同的角度看到雪山,雪的潔白和天的淨藍猶如神跡。不由得感慨萬千。這個世界如此廣大,如此壯美,可是又有那麽多斑斑惡跡。

她想:這個世上若有神,為何不來清洗世間的罪惡呢?

少女遠望著雪山,雪山也俯視著少女,中間隔了五十裏。

這時的她並不知道,看似灰暗無盡的人生,仍會有無窮變數。本以為會亙古不變的世界,一夜之間就能變成陌生的模樣。整個雷夏國萬千生靈的命運,已因那座雪山中發生的事情,走向了一場翻天覆地的毀滅。她的命運,也已經開始改寫。

沿溪而上,五十裏外雪山的峽穀裏,雪水融化而成的冰冷的河水穿過山穀。

河邊霜凍的地上倒臥著兩個男子。其中一個艱難站起,白袍鬆鬆散散,黑發垂至腰間,神情有些茫然,眼神渙散。若不是從地上爬起來,倒像是午覺醒來。

直至他拿開捂著左胸口的手,才露出一個手指粗的血洞。這血洞貫穿後背。他看著手上的血漬,懊惱道:“竟被這樣簡陋的暗器打傷……丟臉。”這才眉頭一皺,“啊,好痛。”複又捂住傷口,“上百年沒受過傷了,都忘記受傷的滋味了……痛!”

不遠處,有個穿黑衣的人俯臥在地,看那樣子,已是死了。黑衣人袖口露出未發射完的一支袖箭,尖端漆黑鋒利。那袖箭本有三支,有一支他避開了,第二支沒能避開,正中心口。

“這箭被烏澤附了邪力才如此厲害。否則以我金剛不壞之軀……”撲地吐了一口血。他的血竟是藍色的。

他懊惱地用袖子抹去嘴角血跡:“可惡。”

白衣男子英挺的眉端微微一蹙,頭頂左側竟撲棱豎起一根細細的觸角。觸角微抖,手捏仙訣,幻化出一隻白色大蝶,蝶翼上顯示字跡:“雷夏大澤,烏澤潛入,鎮靈白澤被毀。白澤宿主樊池急報。”

大蝶衝上半空,直衝到蒼穹之上,在接近雲際的時候,突然像撞上了什麽東西,碎成雪屑一般的碎片。

大蝶的突然被毀,給樊池的手心帶來一絲疼痛。他吃了一驚,指間再次化出幾隻蝶,放飛出去。這些白蝶在飛到一定高度的時候,均像是撞上一層無形的、具有殺傷力的罩子,化作齏粉。

樊池難地置信地自語道:“結界?結界封鎖?!”怒氣瞬間充斥心口,揚高聲音對著天空大聲質問:“你們失責放跑烏澤,給人間帶來禍患,不設法挽回,隻知道一封了之,置萬千生靈自生自滅,這便是上界解決問題的手法嗎?”

寂靜的蒼穹沒有回應。倒是他罵得急了,帶出一口血來。渾身無力,跌坐在地上,單觸角無力地耷拉下去。心中也明白,上界放棄雷夏大澤也是無奈之策。

烏澤是無比可怖的異類,帶著無限的怨怒和邪氣,一旦現世,必會給世間生靈帶來一場滅頂之災。

他回頭看向身邊穿過山穀的河水,陰氣森森的黑色細長魚影正從水底叢叢掠過。那些魚影,便是災難的前兆,殺氣洶洶,無可阻擋。頃刻之間,就可百裏淪陷。

上界將雷夏封鎖起來,不讓這災難累及整個大荒,是應對這危機情形的明智選擇。

半晌,他的觸角又豎了起來,閉目蹙眉,頭頂觸伶伶顫抖,努力捕捉著某種氣息。

良久,虛脫一般垮下來,歎氣道:“捕捉不到白澤的氣息啊。”

望向身後的廣袤世界,歎一口氣。大荒世界版圖寬廣,幅員遼闊分為九黎,巴蜀,中原,江南,雷夏,燕丘六片大澤。雷夏東邊靠海,西邊以華胥之淵為界。這片大澤生活著萬萬凡人和飛禽走獸,雖有許多不堪,可是仍有很多事物值得保護。

上界賦予樊池的責任便是庇護的這裏的萬千生靈,劇變發生之際,封鎖來得突然,上界把他和萬千生靈一起拋棄在這裏了。

隱藏在雲層之上的結界無人能突破,更別說他身上有傷,隻要稍動靈力,便氣血逆流,傷口迸血。他打出生起,就沒這麽虛弱過,感覺非常沮喪。

如果能找回白澤,他就可以恢複得跟以前一樣強大。不知這個家夥是否還存在於世?樊池手指張合,一群白蝶從指間出現,四散疾飛而去,給他采集來自各個角落的訊息。

距雪山五十裏外的溪水邊,九蘅靠近溪邊,想要洗一把臉。她的影子映在水麵上,臉上髒兮兮地粘著泥巴,頭發亂成一團。

怪不得之前那個駕車的車夫說她是乞丐。活脫脫的乞丐模樣。

這溪水的源頭應該是來自山上融化的積雪,所以才冰涼徹骨。此時時節是夏末秋初,氣溫兩頭冷中間熱,今日晴了天,更不寒冷。多日來難得的陽光落在溪水裏,跳躍成一路閃光碎片。

她捧著水洗臉,理頭發。

水麵的影像被她晃碎,手指沒到水中,沒有注意到水中有一些三寸長的細長陰影飛速劃過,轉圈靠攏,朝著她的手指襲來。

可惜在靠近的一刹,她的手捧了水離開水麵,淋到臉上去。

一隻白蝶從她身邊飛過。她看了白蝶一眼。白蝶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