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又見父親

柳青氣得眼眶充了血:“下官敢以身家性命起誓,自下官做官那日起,從未敢有任何疏忽舞弊。大人若對以往案件有疑議,大可去細細評閱卷宗,下官敢為複核過的每一樁案子做擔保!”

他們沈家人怎麽都這樣,當初他父親一見形勢不對,也不分青紅皂白就與她父親斷了交。他沈延竟也是如此,全憑一己的經驗就下了定論,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她。

可惱的是,她核案神速這事還真是無法對人解釋。

沈延見她一張如玉的小臉漲得通紅,眼眶裏盈著星星點點的淚水,一瞬間覺得她極像了一個惱恨委屈的女兒家。

他審過的官員無數,被人揭穿罪行的那一刻,那些人內心的惶恐總是難以掩蓋,或是倉皇,或是惶恐,還從未有過這樣的。

他心下一動,一瞬間竟也懷疑自己是妄加揣測了。他在都察院任職六年,見過太多欺上瞞下的官吏。收買證人、偽造證據,甚至將一連串的官員全都收買的也比比皆是。

早在柳青於大理寺任職之時他就聽說過她的事,越是傳得神乎其神,他越覺得其中有詐。

而這樁河神案極容易被人利用來指摘皇上和朝廷,幹係重大。稍有疏漏,整個刑部上下都要被拖下水。因此他一聽說這個新來的柳主事都還沒被分到任務,就主動接了這樁案子,還大言不慚地宣稱三日破案,便覺得此人是個為了立功出風頭而不擇手段之人,留不得。

“大人,不如就給下官三日期限。三日一到,不用大人驅逐,下官自會辭官!”

柳青字字鏗鏘,握緊的拳頭已經泛了青白。

沈延定神望了望她,淡淡道:“好。”

不論此人是否有舞弊的傾向,就衝著他這三日破案的莽撞勁,留在衙門裏也是個禍害。

“但是大人,小人既是打賭,自然也有條件。” 柳青深吸了一口氣。

沈延差點被她氣笑了,這人倒挺會打蛇隨棍上,死到臨頭還想著給自己爭取些旁的。

“罷了,你說,什麽條件?”

柳青剛要開口,卻忽然想到一件事:“大人,請容下官片刻。”

她說罷,轉身出了門。還真就隻有片刻的功夫,她便回來了,還帶進來幾個人。一個是員外郎方鈺,還有兩個是別的值房的書吏。

幾個人向沈延行禮,恭敬地瞧著他,一副聆聽他訓話的樣子。

沈延被瞧得發懵:“這是何意?”

“大人,”柳青拱手,“方才咱們說到,若我三日內破了這河神案,您便答應我的條件。我怕大人您貴人事忙,容易遺忘,便請方大人他們來做個見證。”

方鈺幾人偷偷地交換了眼神,方才柳主事隻是說大人有話要說,敢情是這麽回事。什麽貴人事忙,他分明是防著沈大人不認賬,拉他們作證。

柳主事實為生猛!方鈺對柳青的崇敬之情又添一層。

沈延額頭上的青筋跳了跳,努力維持了表麵的平靜:“......我還沒答應你呢,你有話就快說。”

“大人,若下官三日破案,希望大人允許下官隨時出入庫房,查閱以往案例。”

“不能‘隨時’,”沈延斬釘截鐵道,“衙門的規矩,不能為你一個人破了,不過可以允你在一日內查閱。”

“謝大人。” 柳青竊喜。

早料到他會這麽說。他這人,當年小小年紀就極在意規矩、原則之類的。憑她多年與他討價還價的經驗,她若是隻要一日,他一定一日也不給她,所以一開始就要將價碼拉高。

“另外......” 她接著說。

沈延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你還有另外?柳主事,你當自己是衙門的功臣了?”

柳青權當沒聽見:“關於禁止養鳥一事,下官雖不曾養鳥,但有時鳥兒會來找下官,還請大人諒解。”

她這話一出,一屋子的人都看向沈延。

沈延很是慶幸自己此時背對著眾人,他嘴角的**他們看不到。

“......可以。”

還有什麽不可以的,他能讓人不養鳥,還能讓鳥不來找人嘛?

事情說完,柳青等人告退。幾人正要往外走,沈延卻叫住了方鈺,又讓人將梁虎也叫過來。

梁虎一聽沈大人找他,便覺得不妙。沈大人話不多,自打上任以來,還是頭一回單獨找他和方鈺。

“今日柳主事的事兩位怎麽看?”

沈延仍是一張平靜的臉,甚至還帶了幾分閑適,雖然清俊優雅卻看不出情緒。若不是有那兩道帶著寒意的目光,還真以為他是在閑聊天。

方鈺有些窘迫:“回大人,柳大人初來乍到,此案本不應由柳大人出麵……其實,下官有責任,下官本應......”

“大人,”梁虎忙截住他,“柳主事剛來,立功心切也好,想出風頭也罷,下官以為都是人之常情。事已至此,下官和方員外一定全力協助柳主事盡早查清此案,維護咱們衙門的威信。”

沈延不禁輕輕冷笑了一聲:“梁主事好一張巧嘴。好個‘全力協助’,梁主事言外之意是要將此事推到柳主事一人身上咯?”

“下官失言,下官是想說......”

沈大人語氣雖還溫和,話鋒卻犀利起來,梁虎的鼻尖上已經沁出了細汗。

“我直說吧,”沈延對無意義的話一向聽不下去,“今日一早,順天府來叫人去河邊看屍首的時候,兩位怎麽沒去?以至讓一個新來的主事接了這案子。”

“下官和方員外那時都要提審犯人,才由柳主事出麵。” 梁虎很是鎮定。

方鈺眉頭緊皺,抿著唇沒吭聲。

“是嗎?什麽案子這麽重要,必須那時提審犯人?” 沈延眉毛一挑。

“回大人,是劉大殺妻案,那劉大一直嘴硬得很,今早獄卒說他要鬆口了,下官怕錯過時機,便趕忙提審了他。” 梁虎早就想好了應對,為了將此事做真,他還真將那劉大提審了一下。

“哪個劉大?是槐花胡同的劉大?” 沈延即刻問道。

“……是。” 梁虎腦後的筋猛抽了一下。

刑部待結的案子那麽多,在諸多的凶殺案裏這根本就是件極普通的案子。他沒料到沈大人竟然連人犯家住何處都記得這麽清楚。

況且,他才上任兩三日而已,那麽多案件他怎麽記住的?

“梁主事,”沈延的眼中寒意更甚,“劉大昨日就招供了,時辰、地點、作案方式俱全,已經到了該量刑的時候,你今早又是在審些什麽?”

梁虎實在沒料到會在這些細節之上被戳穿,不禁嚇得一哆嗦:“大人,下官是……下官是想……” 沈大人是他上司的上司,他的仕途全攥在人家手裏了。

方鈺見他還不認錯,使勁戳了戳他,又拱手對沈延道:“大人,今日之事,下官二人身為前輩卻將棘手的案子推給柳主事,實在該罰,下官懇請大人處置。”

沈延眼中的凜然之意這才稍稍退了些。

“叫二位來也沒有旁的意思。從前衙門裏如何我不知道,不過如今我既做了這刑部侍郎,便容不得那些同僚之前互相傾軋的事。畢竟這整個刑部上下,榮辱一體。日後還望二位多多警醒,不要再有下次。”

方梁二人已是渾身酸軟,聽他給了台階下便連連應諾,略表決心之後便告退了。

梁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出的這層院子,待一顆心終於定下來,身上已經出了一層黏汗。

“老方,你說這沈大人的腦袋是什麽做的?咱們每日審的犯人這麽多,又不會一一報給他,他即便要來了證詞自己看,那內容也是繁冗複雜。他怎會記得如此清楚?”

方鈺瞥了他一眼,抬手點指:“你呀!我這回可是被你連累了。”

他甩了甩袖子,自己走到前麵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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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並不隻河神案這一樁案子,除了查此案,柳青還接手了四五宗各省的清吏司移交的案件。她從前在大理寺隻做複核,如今自己斷案,一切證據都要自己整理,又加上她才上手,速度不免慢了些。待她將這幾樁案子處理完,已到了傍晚。

她收拾好東西,出門在街上吃了碗麵,天色便已經暗了。她望了望天,朝著玉沉河的方向走,既然案發都是在晚上,也許有些線索是白日裏發現不了的。

才走了幾步,她忽然想起一事,便又在路邊攤買了幾塊大米糕,包好了拎在手裏。

月似金鉤,微微顫顫地掛在枝頭,幾片灰蒙蒙的浮雲飄飄****,路上時而昏暗時而明亮。來福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一路哇哇地陪著她。

柳青先按打更人所述的那三人落水前的路線,從河堤的盡頭一路走到河邊。此時還是一更天,路上人煙稀少,天色沉靜,全無什麽異常之處。

她又按打更人打更的路線走了一圈,也未發現什麽。離著不遠處是那座小小的河神廟,打更人那日為了避雨曾在河神廟裏待過一會,她便也走進去看看。

廟裏燈火明亮,所見之處不過是孤零零的一座神像和四周老舊脫漆的柱子。柳青在廟裏走了一圈,覺得一切皆是普普通通。

看來這樣是找不出什麽了,明日要仔細問問那些落水者的家人,將落水者常到之處逐一排查。但這樣一來,三日怕是不夠。

她心裏頗有些憂慮,一路走到河堤上,將買來的米糕掰成小塊放到河堤上的那些小土洞口。

吱吱——白日裏出來過的那些碩鼠片刻便跑了出來。

“你倒是個說話算話的,不枉我們幫你。”早上與她對話的碩鼠對她還算滿意。他隻探了半個身子在洞口,一臉警覺地瞧著她肩上的來福。

“自然,你們好好吃吧,我走了。”柳青淡淡笑道。

“你好像不太高興啊?怎麽了?”

“沒什麽,就是弄不清這條河究竟是怎麽回事。”

柳青說著話,隨意往河裏一望,突然發現河麵上映出一個熟悉的身影。

“爹爹?!” 她站起身來走到河邊,揉了揉眼睛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