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質疑
柳青這一答應,那二品官隨即拍了個掌。
“好!是個幹脆的人,”他嘴角揚得高高的,目光深不見底,“三日後我去你們刑部聽你的匯報。”
柳青拱手應諾,她已是身處泥沼,想逃也來不及了。
那人招了招手,身後幾個高大威猛的隨從便對圍觀的百姓說了幾句“官差在此辦案,無事速速散去”之類的,連推帶轟地將人群驅散了,那兄妹倆也被他們趕走了。
那人冷冷地看著那些散去的百姓,好像他們隻是一群不值得在意的螻蟻。
“看見了吧?”,他淡淡說道,“這些人是何等的自私、愚蠢,一旦心生恐懼,哪裏還顧得上旁人的死活。”
柳青也不知這話是不是對她說的,隻覺得心中冷意更甚。這人方才還一副替百姓鳴不平的樣子,不曾想他竟是如此的居高臨下,蔑視眾生。
“不知下官是否開罪過大人?”柳青忍不住開口,“否則大人明知此事無關神明,為何還要……。”
這人反正都是要找她麻煩了,說不定三日後,她連官服都得脫了,不如死個明白。
那人笑了笑:“你這人膽子倒不小,你們刑部的孫老頭在我麵前都不敢像你這麽直接。其實也沒什麽,我見你愛管閑事,就想看看你究竟有多大本事。你們刑部的沈侍郎剛上任吧,正是要表現的時候,你替他攬了這麽一樁難辦的案子,也不知道他會怎麽想?”
他說罷,自己低笑了兩聲。
他這人挺拔高大,五官精致深邃,而且周身上下帶著一種罕有的貴氣,令人不可逼視。平心而論,論相貌氣質,此人與沈延倒是不相上下。
隻是這二人……各有各的可惡。
這人說罷,從袖筒裏掏出一把灑金折扇,啪地一甩就扇起來。柳青眼瞅著他在隨從的護送下優哉遊哉的上了車,仍是不知這位究竟是何許人也。
他走後,柳青帶著小吏朝著河神廟的後身走去,卻突然見兩個瘦小的人影從那廟後繞出來。
“大人留步。”那兩個小人朝她們小跑了幾步,撲通跪到她麵前,邦邦邦地連磕了幾個頭。
柳青定睛一瞧,原來是方才被趕走的那兄妹倆。
那少年磕得認真,他妹妹卻還小,跟著哥哥做做樣子,卻是一臉甜甜的笑。
柳青原還覺得自己莽撞了,見這兄妹倆如此赤誠,又覺得人命關天,她方才救人是沒錯的。她囑咐他們日後小心,不要再來河神廟,又問他們家住哪裏,離此地遠不遠。那少年回手一指河神廟後麵不遠處的幾戶人家,請她去家裏坐。
柳青自然沒這個功夫,但既然他們住在附近,想來與周遭的人也都熟悉,她便讓他們帶她去找方才那打更的人。
柳青原是懷疑這打更人是在這附近吃過什麽或者嗅到過什麽以至於看到了幻象,所以等找到他,便將他每日的起居、打更的路線仔仔細細地問了一遍。
此人家境貧寒,日日在家中用飯、吃茶,幾乎從不買外麵的吃食,而他打更的路線也不過是繞著玉沉河這一側的幾十戶人家轉圈,他看到異象的那兩日也不例外。
這就奇怪了,附近這些人家的門外她都查看過,並沒有種植什麽能讓人產生幻覺的植物。他的妻子與他同食,也從未看到過奇怪的景象,想來他們的吃食也沒什麽問題。
她連他那日避雨的河神廟也都查看了一番,仍是找不到什麽特別之處。
那小吏見她一時理不出什麽頭緒,忙勸她早些回去:“……咱們越早回去越好,順天府若是先將您打賭破案的事告訴咱們沈大人,那您可就……”
方才他就想攔著呢,可是方才也沒他說話的份,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柳大人一腳踩進坑裏。
柳青帶著小吏回到衙門,一跨進大門,便覺得不妙。
走廊上、院子裏的胥吏們,個個臉上都像蒙了一層灰,一聽門房的人喚她“柳大人”,便紛紛望向她。可待她回望過去,又趕忙錯開目光,匆匆地走開了。
她進了值房,見對麵的書案旁立著兩個人,一個身穿五品白鷳補服,圓臉八字眉,看上去挺好說話。另一個與她一樣穿著六品鷺鷥補服,濃眉深眼,模樣生得不錯,隻是看她的眼神不怎麽友善。
她前幾步向他們行禮:“想來兩位是方大人和梁大人。在下柳青,今日才到任,有諸多不懂之處,日後還請兩位不吝賜教。”
方鈺放下手中的卷宗,笑著還禮。梁虎也抬手向她拱了拱:“哎呦,賜教可不敢。老方啊,要賜教也得是人家賜教咱呐。人家柳主事今日可是讓咱們開了眼界了,是吧?”
他這話陰陽怪氣,柳青大概猜到他是聽說了她打賭三日破案的事。這事雖是她自己答應的,可若是她三日破不了案,整個刑部都會讓人戳脊梁,也難怪他們心裏不舒服。
方鈺暗暗推了梁虎一把,幹笑了兩聲:“柳主事,沈大人說,等您回來,請您過去一下。”
柳青心裏一沉。好了,她可以斷定刑部的人是已經知道了她打賭的事,沈延此時找她過去,會說什麽她都猜得到。
自打聽說他升任刑部侍郎,她就知道早晚有一日要和他麵對麵。這個她曾經放在心尖上的人、在劉家出事前及時與她斷絕關係的人,她預先設想了許多種與他再見麵的情形。想象她屆時會是如何的不卑不亢,如何的表麵遵從,卻打心眼裏蔑視他。
可為何偏偏是眼下這種情形。
不論是何原因,畢竟她還是將整個衙門拖到了一個尷尬的地步。而且期限隻有三日,她到目前為止一點頭緒都沒有。她實是理虧的。
柳青一邊往沈延的值房走,一邊琢磨著要如何應對。她剛走到廊下,便見迎麵來了個小書吏。
“柳大人,”那書吏向她行禮,“您快進去吧,沈大人在等著您。”
她剛要走,卻又被那書吏叫住:“哦對了,大人,沈大人先前讓小人提醒各位大人,尤其是柳大人您——呃,衙門裏不許養鳥。”
那書吏說完,都不敢再看她,低著頭就溜了。
柳青望著他的背影一愣。養鳥?沈延定是看見來福了。
她的來福都是自己捉蟲吃,又沒有占衙門的口糧,他怎麽管得這麽寬!柳青恨恨地咬了咬唇,邁步進了值房。
沈延靠在一張官帽椅上,坐得端端正正,神色極是平靜,見柳青向他行禮也不應她,唯有一雙寒星目隱隱帶著迫人的氣勢。
柳青是熟悉他這種神色的,最初她還覺得他這樣很好,就這麽安安靜靜地坐著,也好像畫裏的人一般。
後來她了解了他一些,才知道他這樣的時候,其實心裏是壓著火的。也不知道他們家是怎麽教養他的,心裏明明氣得要死,表麵竟還是風平浪靜。
她那時還有些擔心他,總是這樣壓著火氣,不會把五髒六腑給憋壞了?
現在再看他這樣,她隻想罵一句“死人臉”。有話就直說,想怎麽罵就怎麽罵,他老這樣看著她,真真讓人心裏發慌。
“我原想等張郎中來了,讓他帶你來見我。現在好了,也讓他省省功夫,反正日後你也不必來了。”半晌,沈延終於開口。
“……”柳青一驚,什麽叫不用來了,她這六品主事才當了一天,就不讓幹了?
“沈……大人,若是因為三日破案的事,下官當時實是沒有旁的辦法。若將那兩個孩子送官,他們恐怕都不能活著走出來,還請大人體諒屬下的無奈。”她拱手道。
沈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並不答她的話。
“你可知我來刑部之前曾在都察院任職?” 他說著便起了身,邁著四方步從書案後繞了出來。
“......下官知道。” 他說這個做甚?
沈延走到她身旁站定:“那你可知大部分官員是因什麽原因而被都察院審訊、關押?”
“呃......是貪汙?瀆職?”
“貪汙有之,瀆職有之,但是......” 他忽然低頭看向她,一字一句道,“但更多的是那些好大喜功之人,為了升官,造假欺瞞朝廷。”
柳青感覺到他目光的冷冽,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大人!小人不是......”
“聽說你在大理寺三年,”沈延直接截斷了她的話,“才三年啊,就核了人家五年都核不完的案子。就憑著這個,你才得到了大理寺五品以下唯一的晉升名額。我是想不明白了,大理寺的各位評事也都是經驗豐富,怎麽跟你一比,竟差了如此之多?”
“大人,” 柳青知道他意有所指,“下官核案雖快,但每樁案子都是據實核證,從未為了求速而有過半點蒙混......”
“你經手的一些案子,我也聽說過。有好幾樁案子,刑部派了那麽多人出去找證人,一直找了月餘仍是一無所獲。你卻總是短短幾日便能變出個證人來。你好本事啊!”
“那是因為,因為下官有......特殊的能力,下官......”
柳青有些猶豫,她能召喚蛇鼠之事究竟能不能說。母親曾無數次告誡她,這等秘術,隻能私下使用。一則,若是被旁人看到,隻會徒然生怖,二則,本朝一直將這些歸為巫蠱之術,若是讓旁人知道她行此術,她這個官怕是再難做下去。
“你來刑部之前是否有過舞弊之事,我管不著。但玉沉河這樁案子,你想三日破案,無異於癡心妄想。到時你為了保住官位,自然是故技重施,不知從哪裏買來個證人,蒙混了事......”
“大人!” 這聲叫得極是響亮,還帶著惱意,沈延被她這麽一喝,不禁怔了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