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千萬別鬆口

幾年來柳青一直想不起父親的模樣,如今竟是如此真切地看到了他。

他仍是穿著那件二品緋色的補服,胸前插著那柄匕首,濃稠的鮮血緩緩淌下,染紅了整個河麵。

柳青告訴自己這大抵是幻象,畢竟若麵前真有這麽一灘血,她早就昏過去了。可是她已經太久想不起父親的樣子了,如今他清清楚楚地出現在眼前,她忍不住想要靠得再近些。

父親似是有話要說,卻發不出聲音,他顫抖著一隻手指向一側,柳青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河麵裏竟緩緩現出另一人的身影。

那人一身華服,通身的氣派,看上去非富即貴,隻是水波**漾,看不清他的容貌。

難道是父親在天有靈,要通過這個方法告訴她凶手是誰?

理智告訴她,應當不大可能,可萬一呢?她承受整骨之痛,更名改姓,冒充男人拚死拚活地努力,所求不就是找到害他之人?

來福圍著她撲棱撲棱地飛,又是叫,又是啄她的衣服,她卻全然感覺不到。她往前探了探身子,仍是看不清水中那人,於是她又往前邁了一步。

在她反應過來的時候,雙腳下的濕軟泥土已經塌陷,她已經抑製不住地朝著水麵撲了下去。

旁側也沒什麽能抓住的東西。她嚇得啊啊直叫,兩隻手在空中亂揮,可那股往下衝的勁怎麽都收不住。

恰在此時,一隻溫暖的大手將她的手腕牢牢扣住。她這纖弱的身子被猛力一拽,即刻向後傾倒下去。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似乎踩到了一樣軟軟的東西,緊接著後腦勺撞到了一個堅實的胸膛上。

咚的一聲悶響,這一下撞得不輕。被她撞的那人似乎很是不悅,口中輕輕地嘶了一聲。

這一通驚嚇之後,她才完全清醒過來。她是不會泅水的,若是真的掉進去,怕就成了那第四具屍體了。

她越想越後怕,呼哧呼哧地連喘了好幾口粗|氣,兩腿軟得像麵條一般。

“......柳主事,你還要倚著我到何時?”

冷淡的聲線,不耐煩的語氣,這聲音太熟悉了。

柳青趕忙將眼裏的淚擠出去,仰頭望向那人。她此時的姿勢頗有些尷尬,一隻胳膊被他拽得筆直,頭卻抵在他的胸前,整個人就像條濕噠噠的棉被似的,全靠一隻胳膊掛在他身上。

那人也正低著頭看她。月色皎皎,輕柔的銀光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優雅的下頜,他身上帶著一股熟悉的檀木香味。

隻是他的臉正微微地繃著,顯然心情不太好。

“沈......大人,多謝您出手相救。”

在她少女懷|春的年歲,在她連碰到他的手都會臉紅心跳的年月裏,她曾無數次幻想這樣的意外,想著他會以何種姿勢穩穩地接住她,滿心關懷地問她是否安好。

然而時至今日,這一幕真的發生了,她卻隻覺得別扭、尷尬,他的眼裏似乎也隻有忍耐、沒有關懷。

她想立刻直起身來,再也不要蹭到他,可腿上的麻軟勁還沒過,她隻好佝僂著腰身一點點地扭轉過來,那樣子看上去極是笨拙。

沈延低頭看了看,他一塵不染的薄靴上多了一個結結實實的泥鞋印。

這個柳青,看著瘦弱,一腳踩上來還挺疼。

他原想耗上三日,借此機會將這個沽名貪功之輩趕出刑部,但轉念一想,案子總得盡早破,總不能任幕後的凶徒逍遙法外,累及無辜的百姓。

於是他辦完公務後,又按筆錄上描述的溺亡者路線步行至此,想看看能否找到什麽線索。

誰知線索還沒找到,就看到這個笨蛋險些落水。他雖不喜歡他,但總不能見死不救。不料救了他,竟還要挨他兩下子。

“......柳主事,” 他重重地歎了口氣,“你三日結案就是這麽個結法?這算什麽,一了百了?”

柳青原本還想好好謝謝他,一聽這話,卻忍不住暗暗翻了個白眼。這人真是小氣得很,從前怎麽沒發現。

“弄髒了大人的靴子,下官實在抱歉。方才下官是被幻象所擾,才險些落水......但下官也因此發現了一條重要線索。”

想來他這個時辰步行到玉沉河,也是為了找線索。

“是麽,什麽線索?若真有用,那我這一腳挨得也算值了。”

柳青撇了撇嘴,他現在說話老是這麽噎人,幾年不見他真是添毛病了。

“那打更人和三個溺亡者......” 她突然意識到他可能還不清楚她們白日裏了解的情況,覺得該給他解釋一番,“大人,這河裏撈出的屍首雖多,但隻有三具是與本案相幹的,其餘皆是......”

“皆是陳年腐屍,與本案無關,” 沈延打斷她,“直接說重點,你們白日的筆錄我已經看了。

柳青又吃了一噎:“......下官一直懷疑那打更人和三位溺亡者都是受了幻象的影響,雖然下官不確定影響這幾人的是否是同一種致幻之物,但這也許是個突破口。下官懷疑那河神廟內有致幻之物。”

“何以見得?”

“下官在今日的白天和夜間分別按打更人那兩日的路線走了一遭,沿途全無可以致幻之物,唯有那座河神廟,白日與夜間有一處不同。”

沈望順著她手指的方向仔細打量那座小廟,普普通通,全無什麽特別之處。

“......難道是夜裏點的燈?”

“正是!大人既然來了,不如與下官同去查看一番?”

沈延縱有諸多可惡之處,到底還是個聰明的,和他說話不費勁。

沈延應了個“好”字,剛要移步,卻又突然瞥見自己沾滿泥巴的薄靴。

他有心當作沒看到,可又實在過不了自己那關。他自幼早已習慣衣衫平整、鞋靴潔淨。這麽一個泥糊糊的鞋印留在腳麵上,實在紮眼。

河邊的草叢裏橫著一根斷落的樹枝,他兩步過去,探手去取那樹枝,想將泥剝掉。

嘶——一條細細長長的黑影嗖地躥出來。

他隻覺得手臂鑽心的疼,略一顫抖,樹枝落到了地上。

柳青已經走出去幾步,突然聽到動靜,便趕忙小跑回來。

一條半步長的小蛇死死咬住了沈延的手臂,他使勁甩了好幾下,那蛇卻還是結結實實地掛在那,尾巴還纏上了他的手臂。

他伸手要去扯那蛇,卻聽柳青叫了聲“且慢”。

“大人不可,如此一來,會將創麵拉扯得更大。”

沈延皺了皺眉:“那當如何,也不知這蛇有毒沒毒,拖得久了豈不是更危險?”

柳青走近了些,借著月色仔細瞧了瞧那蛇:“此蛇背部有四條黑褐色的縱向紋,前部有四行雜糅了紅色的黑點,腹部還密布著棋格型的斑……這是紅點錦蛇,水邊很是常見。雖然很凶,但是無毒。大人方才怕是不小心驚了它,它才咬上來的。”

“哦......” 沈延一聽無毒,稍微放了心。柳主事說得頭頭是道,好像對獸禽之事知道得不少,難怪他和烏鴉那麽親近。

柳青湊得離蛇近了些,嘶嘶嘶地叫了幾聲。

那蛇瞧了瞧她,繼續咬著沒鬆口。

“你,你這是做甚?” 沈延從未見過有誰學蛇叫。

“下官聽說,獸類若是覺得與人親近,便會溫和許多。下官就想學學蛇叫,讓它鬆鬆口......不過看來沒什麽用,許是下官學得不像吧。” 柳青嗬嗬地幹笑了兩聲。

才怪,她是告訴小蛇,千萬別鬆口,多咬一會是一會。誰讓他不分青紅皂白就認定她舞弊,還逼她辭官。

“......” 沈延抿了抿唇,這招不僅沒用,他怎麽還覺得這蛇越咬越緊了?

“那......那眼下,如何讓這蛇鬆口?”

“嗯,這樣吧,” 柳青撓著下巴,似乎是在絞盡腦汁地替他想辦法,“大人,咬都咬了,大人不如放鬆些,也許您的憂懼傳給了蛇,蛇畏懼您,所以不敢鬆口。待會等您放鬆了,蛇也就放鬆了。蛇一放鬆,自然也就掉下來了。”

沈延望著手臂上纏得緊緊的蛇,對柳青的話有些疑慮:“......人家說‘蛇打七寸’,要不我也找塊石頭,直接將其斃命就是了。”

“大人,” 柳青忙道,“下官聽說,蛇若是死在人身上,那它死前會泌出些許酸液,讓人奇癢難忍。要不這樣,待咱們走到河神廟,它若還不鬆口,下官再用雙手將它的嘴掰開,您看如何?”

子虛烏有的事情,她信口胡謅的,反正沈延對蛇知之甚少,騙起來極其輕鬆。

“那為何不現在掰開?”

“下官擔心一下子沒掰開,蛇會咬得更深,這辦法還是留作備用吧。”

“……也罷。”

沈延沉吟了半晌,人生中第一次,帶著一條蛇上路。

二人終於到了河神廟外,沈延一抬胳膊,那蛇果然還未鬆口,在他的手臂上纏得緊緊的。

他將手臂往柳青麵前一送,那意思是讓她將蛇取下來。

柳青憋了一路的笑,憋得腮幫子差點變了形,見他將手臂遞過來,在大腿根上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勉強控製住表情。

“大人,您看那有個水缸。下官突然想到,有水便不用硬掰了。” 柳青指了指廟門口空地上的大水缸,“蛇鼻子浸入水,便很難呼吸,到時自然就會鬆口。”

她走到水缸邊上,那裏麵還有大半缸的水,想來是留給河神廟防火用的。

“大人,請將手給我。”

沈延半信半疑地將手臂遞過去,柳青將蛇頭按進水裏,片刻的功夫,那錦蛇便鬆開了口,遊過水麵,沿著缸壁溜走了。

“大人,傷口如何,下官幫您瞧瞧。” 柳青殷勤地將沈延的手臂捧過來,那上麵留著一排細小的紅牙印。她也不敢細瞧,瞥一眼做做姿態而已。

“......柳主事。” 沈延看著柳青晶亮亮的眼睛,忽然覺得她有些幸災樂禍。

“唉,大人您說。” 柳青擺出一臉的虔誠,她今日心情極好。

“若是放進水裏就可以令其鬆口,方才在河邊為何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