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沈延往四下望了望。

落日的餘暉耀眼, 他眉頭微簇,半眯了眼睛,深邃的眸光反而更顯明亮,讓他的俊朗中多了幾分冷肅。

離他七八步遠的地方停著一輛蓮色帷子的馬車, 那馬車在他來之前就已停在此處。

車簾垂落, 卻並不密實。沈延的目光在那車簾上停頓了片刻後, 邁步進了茶樓。

他輕撩袍子跨進門, 夥計笑嗬嗬地迎上來招呼, 請他到一張空著的八仙桌旁就坐。

“樓上有雅間嗎?”沈延站著沒動。

夥計賠笑:“有是有, 就是今日已經被一位客人包了。”

沈延點點頭:“那位客人可是李曹氏夫人?......在下姓沈。”

夥計一怔,隨即引他上了樓。

雅間挺寬敞,卻被一個折屏隔成了兩半,夥計引沈延坐到了折屏裏麵, 給他上了茶後, 又將折屏拉上。沈延坐下來, 手邊一個小幾,麵前一個山水折屏,折屏外進來什麽人,隻能看到個極模糊的人影。

他不禁笑了笑,這人倒是謹慎得很。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樓梯上傳來幾人的腳步聲。

為首那人環佩叮當, 步幅又輕又穩, 還裹進來一股龍涎香的味道。

那人見折屏已經拉好, 似是輕輕笑了笑。

“這屏就撤了吧,我倒是想好好看看沈大人。”

沈延隔屏聽得清楚。她不用謙稱卻是稱“我”, 雖說的是吳儂軟語, 口氣卻不帶一絲軟。

想來, 沒有這種性情也不會寫那封信。

折屏撤去,沈延才看清此人。

這婦人看上去三十七八歲,皮膚白皙,妝容精致,插了滿頭的珠翠,雖算不上傾國傾城的美人,卻也是風韻猶存,頗有幾分矜貴氣質。最特別的是,這女子麵對他這個三品大員,有種婦人中少有的鎮定自若。

沈延起身與她見禮,隨口問了句:“夫人怎麽又將這折屏撤了?”

那婦人紅唇一挑,搖了搖手中的緙絲團扇,示意沈延就坐:“沈大人如此豐神俊貌,若是被這折屏遮了,豈不可惜?”

她一邊說著,目光在沈延身上溜了一遍,滿眼的欣賞。

“看來夫人方才在車裏已經審視過沈某了,”沈延端著茶盞的手在空中一滯,隨即淡淡笑了笑,“不過如夫人這般直白的誇讚,倒也不多見。”

那婦人冷笑道:“怎麽?我那夫君做了那麽多的荒唐事,我卻連欣賞欣賞才俊都不可以?”

沈延禮貌地笑笑,既然她提到信中寫的那些事,他便順勢將話題帶過去:“夫人給都禦史大人的信,都禦史大人已經轉給了沈某。沈某有些好奇,夫人何來的勇氣,密告自己的丈夫?”

那婦人並未忙著回答,搖了兩下扇子道:“說這個之前,沈大人,您還得回答我幾個問題,我才能放心地跟您說話。”

沈延眉梢動了動:“都禦史大人既然放心地將這封信交給沈某,夫人還有什麽可不放心的?”

“沈大人,”那婦人認真起來,“我要密告的可是個三品大員,怎能不小心些?再說大人或許不知,都禦史大人是我的堂叔,他老人家也說此事幹係重大,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說此事除他之外,我隻能告訴沈大人一人,還寫信跟我說了沈大人的一些私事,讓我以此作為驗證。”

“……既如此,那夫人請吧。”沈延苦笑。

“大人家中養了幾條狗?”那婦人問得直接又具體。

“……家中有貓,無狗。”

那婦人點點頭,旋即又問:“大人的乳名是?”

“……”沈延歎了口氣。

都禦史大人是他父親的同窗,與沈家一直來往密切,所以關於他的事知道的不少。

但也沒必要對旁人透露這麽多吧。

“鯉兒。”他無奈答道。

“嗯,最後一個問題......大人曾與哪家的小姐有過婚約?”

“……”沈延握著茶盞的手一緊,麵色瞬間沉了下去,“夫人,這都是過去的事了,當事之人也早已嫁作人婦,咱們這樣背後議論,恐怕於她不好。”

那婦人噗嗤一笑。

“好了,必是沈大人沒錯了。堂叔說了,若提起此事,沈大人必不願回答。”

沈延卻是冷著一張臉,垂眸將茶盞放下。

“夫人既已驗明了沈某的身份,可以回答沈某方才的問題了吧?”

“……自然,”那婦人手中的扇子慢下來,“我密告自己的丈夫,一則是厭棄他齷齪猥瑣,種種行徑令我作嘔,再者,我總有種預感,他早晚會出事,既如此,不如我來做那密告之人,也好同他劃清界限,別讓他連累我父親。”

沈延聽罷默了片刻:“難怪夫人化名李曹氏,是暗指宋時曹皇後的事吧?”

那婦人會心一笑:“堂叔說得沒錯,沈大人果然聰敏過人。”

“多謝夫人誇獎,”沈延禮貌地微微一笑,“夫人的心情沈某可以理解,隻是夫人信中寫的這些,並不足以給一位朝廷大員定罪。”

那婦人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聽沈延這麽一說,眼中閃過一絲慌亂。

“這還不夠?他如此荒|**無度,隔個三五日便讓人弄來些不明來路的女子和一些九、十歲的孌童來,還說什麽是新找來的奴婢。還當我不知道,這些人不過就是供他玩弄個六七日又被回去,換新的一批來……這些事還不夠?”

“不夠,”沈延回得斬釘截鐵,“慢說您的夫君是朝廷重臣,即便隻是普通的富戶,往家裏買幾個奴婢並不犯法,即便換得再勤,也不足以入罪。”

那婦人聽他這麽一說,好像一下子泄了勁,朝椅背靠過去:“那就沒有旁的辦法定他的罪了?”

“那就要看夫人能不能提供旁的消息了,比如——之前沈某托人給夫人帶了張字條,夫人可曾收到?”

那女人忽然坐起身子來:“那字條果真是您寫的!我看那上麵就兩個字‘身契’,便聯想到那些女子和孌童。我昨日問了管家,既然那些人是買進來做奴婢的,總該有個身契,但那廝說這些人隻是放到家裏試用幾日,尚未正式地買進來,所以身契並未拿到手。”

她說罷又恨恨地冷笑了聲:“這個為虎作倀的,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沈延卻點了點頭:“和沈某所料相似。若是深挖下去,夫人所圖之事也未必不能成……”

那婦人眼前一亮:“......那便好!你還有什麽要問的,盡管問。即便我現在不能回答,也可以回去查清楚。”

沈延略加思索:“夫人可知那些少女、孌童自何處領來?”

婦人想了想:“我記得是這麽個地方——”她以手指沾茶水,在小幾上寫了出來。

......

日落月初,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各處的燈火已經亮起來,地上浮動著淺淺的樹影。

沈延才進了客棧的院門,便見柳青坐在廊下,膝上放著一件衣裳。看顏色質地,似乎是被她拿走的那件大氅。

她倚著廊柱,腦袋有些一點一點的,忽然有那麽一下她整個身子都歪了下去,還好她又即刻挺了回來。可坐回來之後她眼皮閉了閉,又瞌睡起來。

沈延立在院子裏瞧著她。

——還真是個能睡的人。

他想起她昨晚上在睡夢裏以手捂著頭,糯糯喊了聲“疼”的樣子,不覺勾起了嘴角。

他走到她身側,低頭喚她:“柳主事......柳主事!”

柳青打了個激靈,猛地抬頭看他。她睫毛微顫,一張如玉的臉先側過來,朦朧的眼波才隨之流轉。

她的眼眸上籠著一層薄薄柔柔的霧,顯得既清靈又無辜。

沈延撞進她的眼眸裏,覺得這雙眼睛熟悉得很,他壓在心底的某些情愫驀地被這雙眼睛喚起,微微地躁動起來,連帶著他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隱隱約約地,他覺得麵前這個人有些——讓人憐愛。

......可這是個男人,他覺得一個男人令人憐愛?

柳青此時已經完全清醒過來,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喊他“大人”。

“下官今早沒來得及跟大人打招呼,就帶走了您的衣裳,現在特來給您賠罪。”

臉上的皮肉還有些發僵,她抬手拍了拍,賠了一個笑臉給他。

“......柳主事,”沈延覺得喉嚨裏有種奇怪的滯澀,他清了清嗓子也順帶清了清腦子,“我倒是小瞧了你,現在連上司的東西都不問自取了。”

柳青扯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露出整排齊齊的貝齒:“下官其實是覺得,把大人的衣裳壓出了褶子,於心不安,才特意拿回驛館讓人燙平。”

她那時擔心袍子上沾了血汙,不用這外氅擋著,她都不敢出門。

沈延看著她,莞爾一笑,他是不太信她的話的,不過這種小事他不計較。

等二人進屋坐下,柳青往前探了探身子:“大人,下官今日來,其實還有件事向您請示。”

沈延靠在椅背上,抬了抬手,示意她往下說。

“昨日跟您說起,那孟家姑娘失蹤後又找回來的事。下官今日接到了孟家的傳信,說他家的遠方親戚也丟了閨女,家裏人也早早地報案了。可這兩家的卷宗,衙門裏都沒有,而且單從南京衙門的卷宗來看,近幾年本地掠拐人口的案子少得出奇......”她又壓低了聲音,“下官有七八成把握,南京衙門應當是故意對此類案件隱而不報,若是追究下去,恐怕還有更大的問題。”

沈延不置可否,卻半眯了眼睛端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