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柳青還稍有些反應不過來, 便先走到院子裏跟王友能見了個禮。

“......多謝王大人,這也太快了吧。”

王友能笑得得意:“這個叫洪敬的改了名字,所以在籍冊上找不到他這號人。若是換了旁人去找,隻能以畫像為依據, 不知要找到猴年馬月。可是友能手下的那些捕頭, 平日裏淨是走街串巷的, 跟各路人都熟悉得很, 要找個人太容易了。說句不謙虛的話, 隻要是常住金陵的人, 即便他變成顆蘿卜鑽到地裏去,友能也能給他揪出來。”

這就太過誇張了。若洪敬不是男子,而是某個大戶家裏極少拋頭露麵的小妾,那定是極難找的。

不過為了表示欽佩, 柳青還是很認真地笑了笑。

王友能見她嚴肅的時候俊秀脫俗, 笑起來卻是豔若桃李, 看得倆眼發直。

他往她近前湊了湊:“雖是如此,友能也不是什麽人的事都管的,” 他忽然笑得極曖昧,一張黃臉上油亮亮的,“不瞞柳大人,友能對柳大人那是一見如故, 所以才把柳大人的事當成了自己的事。”

柳青其實有些受不了他友能友能地叫自己, 但還是使勁扯出一個笑容:“......柳某也是, 一見王大人,便覺得您古道熱腸, 令柳某十分敬重。王大人此次施以援手, 柳某感銘於心, 日後王大人在京師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柳某定當鼎力相助。”

王友能的笑凝滯在臉上,他這話說得還不夠明顯麽?他可不是什麽古道熱腸,他要的也不是什麽敬重。

“......其實,昨日在酒樓裏,友能還有些話沒來及說,這裏不是講話的地方,不如咱們進屋一敘?”

昨日他差點就得手了,都是被梁虎那廝給攪和了。他故意瞟了幾眼柳青的屋子,心道這下柳青總該明白了。

“......柳某房內實在淩亂,怕礙了王大人的眼。王大人想來就是要告知柳某那人的住處,那不如就在此處說吧,柳某記得住。”

自然是不能讓他進屋的。

“這個......”王友能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柳青的房間,“哎呀,友能定是昨日多飲了,柳大人這麽一問,友能居然想不起來了,”他見柳青一愣,又趁機道,“不過咱們進屋聊聊閑天,說不定聊著聊著就想起來了。”

柳青明白他的意思,這廝開口要好處,還真是一點都不含蓄。她低頭笑了笑,再抬起頭的時候目光裏已經多了幾分犀利。

“王大人,您的意思柳某明白了,不過柳某今日真的不便待客。不如等柳某和親戚見麵之後,專門請王大人去成珍樓喝酒,您看如何?”

到時候再想辦法,總得先把洪敬找到……

王友能對這個提議似乎還算滿意,反複確認是柳青單獨請他之後便又拍了拍腦袋,說差點忘了他其實已將洪敬的住址寫在了紙上,給柳青帶過來了。

柳青打開那張紙一看,原來洪敬已經改名叫佟進,住在金陵的西城。

找人宜早不宜遲,她按照王友能給的地址,當日便換了便裝找了過去。

金陵城有繁華似錦的街坊,也有寒酸殘破的巷道。

洪敬就住在一條寒酸的巷子裏。這巷子裏大概有十來戶人家,一水都是泥牆圍起來的院子,連塊磚也沒有。風吹雨淋,那些泥牆早都被磋磨得不見邊緣,隻有攀在其上的雜草顯出些生機。

洪敬住在這樣的地方?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了。

洪敬在劉家做了十年,但是他前前後後做掌櫃已二十年有餘。掌櫃的薪酬比旁的做工的不知高出多少,又加上洪敬節儉,家裏人少,他離開劉家時應該已經攢了相當一筆銀子。除此之外,母親還給了他二百兩銀票酬謝他那些年為劉家盡的心力。有了這些銀子,他即便後半輩子什麽都不做,也不至於像眼前這樣,連個像樣點的宅院都住不起。

或許是覺得家裏沒什麽可被人惦記的,洪敬家連院門都沒鎖。柳青在院外叫了半晌沒人答應,輕輕一推那柴門,門就開了。

院子裏兩間房,房根牆角的雜草已經長了膝蓋高。房前隻一小塊地方,擺了一個石頭圓桌,圍了幾個石墩兒。

石桌上亂七八糟地堆疊著幾個粗瓷的碗碟,看裏麵微顯凝固的殘羹剩菜,有兩個碟子像是已經擺了幾日了,最上麵的碗裏還有一撮黏混在油裏的煙草灰。

看來這院子的主人沒心思清理碗碟,倒是坐在這抽了好半晌的旱煙。

這人真的是她認識的那個洪敬嗎?

她記得洪敬這人挺愛幹淨的,但凡是他管的鋪子,前院後院都總是收拾得利利索索、井井有條,何曾有過這樣的懶散頹唐。

可畢竟王友能拿了她給的畫像,也知道洪敬的年齡和原籍,找錯人的可能性很小。

她心裏猶豫,便推門出了院子,去跟街坊四鄰打聽關於這家主人的事。

右手邊的院子裏一個女人正在哄著幾個孩子玩。

這女人三十來歲,白白胖胖的,見柳青生得文弱俊秀,挺樂意跟她說話的。柳青將洪敬的長相描述給她,她連連點頭:“對對,隔壁住了個外鄉來的老頭,就長的你說的那樣,說話的口音也跟你差不多。”

那應該沒找錯人。

“這人是什麽時候搬來的?”

那女人嘬著嘴想了想:“大概三年前吧。他說他從前住南城。我也想不明白了,那邊的宅院多好啊,他幹嘛搬到我們這來?”

柳青點點頭,這就對了,以洪敬的本事和積蓄,怎麽也該住個像樣點的地方。想來是遇到了什麽事,他為了省些開銷才搬到此處的。

“您知不知道他這是去哪了,什麽時候能回來?”

那女人搖了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這人剛搬來的時候還到外麵去打打零工,後來好像什麽都不做了,整天要麽抽旱煙,要麽就出去找人。這回不在,一準是出去找人了。”

“找人,”柳青一愣,“找什麽人?”

“找他女兒,他說他搬來之前有個女兒,在街上走丟了,還給了我們好幾張她女兒的畫像,說若是哪天看到長得像的,一定要馬上告訴他。”

對了,她忽然想起來,洪敬妻子早亡,卻是有個女兒的。

怎麽他也丟了女兒。她來南京才幾日,這已經是她聽說的第二宗失蹤案了。她翻南京刑部卷宗的時候也沒有看到過佟姓人家的卷宗。

她問那女人能不能給她看看他女兒的畫像,那女人一口答應,很快就取來一張。

畫像上的小姑娘也就十歲、十一歲的樣子,卻是濃眉深眼,能看出是個美人胚子。

柳青端詳了片刻,卻是一愣,這不就是那日在酒樓撞了她的那個小姑娘!

難怪她昨日覺得那小姑娘十分麵熟,她竟是洪敬的女兒。

她在家裏是見過這個小姑娘幾回的,那時候這小姑娘都還沒留頭,時隔五六年,她長高了不少,五官也張開了。難怪她那日覺得十分麵熟,卻怎麽都想不起來此人是誰。

在她的印象裏,洪敬很寵這個閨女。那時她的幼妹剛開始學畫畫,請了京裏有名的畫師來教。洪敬不知從哪聽說了,竟來求母親讓他閨女陪著幼妹上課。他說他閨女喜歡塗塗畫畫,似乎還頗有天賦。他隻求讓閨女給小姐做個臨時的丫鬟,借機學些畫畫的皮毛也好。母親覺得沒什麽不可以,便欣然同意。她也就是因此,才在家裏見過那小姑娘幾回。

他這麽疼閨女的人,發現閨女丟了,得有多難過,怕是覺得天都塌了。

難怪鄰居說他什麽都不做,整天除了抽旱煙就是到處找人。想來他是覺得旁的事都再無意義,他活著就是為了把閨女找回來。

他不知道,他閨女成了人家的婢女,整日受主人的辱罵欺淩。

她很是後悔,她昨日真該問問那酒樓的夥計,那小姑娘上的是誰家的馬車。若是問了,說不定很快便能將那小姑娘贖出來了。

現在什麽線索都沒有,人就難找了。金陵城使奴喚婢的人家不知凡幾,即便王友能願意幫忙,也不可能讓人拿著畫像去挨家挨戶地找人,何況那戶人家還不一定住在本地。

她和這女人正說著,便聽到不遠處傳來幾聲咳嗽,那粗澀的聲音,一聽就是某個老煙槍發出來的。

柳青循聲看去,見正在咳嗽的那人身量挺長,卻略微佝僂著。他穿了身長袍,各處皺巴巴的,扣子也隻草草地係了幾顆。旁人穿衣求個好看,這人似是隻求個蔽體罷了。

柳青一見這人的臉,便再移不開目光。這人雖然眼窩深陷,目光無神,但五官樣貌就是柳青記憶中的樣子。

此人便是洪敬無疑。

鄰家胖胖的女人看見他過來便喊了句:“你回來啦,這人找你!”

那人也不應聲,神情漠然地看了看柳青,並沒有和她說話的意思。他徑自往前走了幾步,推開自家院門走了進去。

柳青謝過鄰家的女人,跟著洪敬進了院子。

洪敬聽見她的動靜,卻連眼皮都懶得撩,徑自繞到房後取了幾片碎煙葉來,往石墩上一坐,將那幹巴巴的煙葉斷成小段。

柳青坐到他旁邊的石墩上,凝視了他片刻,平靜地喚了聲:“洪掌櫃。”

那人手忽地一抖,一小片碎煙葉脫離了手心,飄落到地上。

他眼神中閃過一絲慌亂,也顧不得撿那煙葉,隻抬頭看向柳青。

他仔細瞧了片刻,似乎是鬆了口氣,又低頭將地上的煙葉撿起來吹了吹:“你找錯人了。”

柳青一笑:“錯了就錯了吧。我隻想跟你打聽一件事,打聽到了我就走。”

那人手裏不停,低著頭繼續撕他的煙葉。

“五年前,京師的劉聞遠劉尚書家賣了一家白紙坊的鋪子,你當時是那家鋪子的掌櫃。我想問問,那間鋪子究竟賣了多少銀子?”

那人手上一頓,繼而抬手撓了撓頭皮:“都跟你說你找錯人了,問這麽多我聽不懂的做甚。”

柳青聽到這話,猛地站起身來。他現在不承認了,可就是因為這間鋪子,劉家落得家破人亡。她怕她若是還盯著他看,會忍不住過去搖晃他的肩膀,把劉家當年所有的不幸都告訴他。

還好她忍住了,隻是紅了眼眶。

“......我見過你閨女。你閨女單名一個芳字,今年應該有十四歲了,喜歡畫畫,對不對?”

那人蹭地站起來,手裏的碎煙葉撒了一地:“她現在在哪裏?你何時見過她?”

柳青歎了口氣:“還說你不是......你先坐下,咱們好好聊聊。”

......

日頭偏斜,整個金陵城浸在金黃色的霞光裏。

沈延看了看屋裏的更漏,覺得差不多該出發了,便將桌上的一封信裝進了信封,揣進懷裏,推開槅扇走了出去。

他讓夥計幫他雇的馬車已經停在了院外,他上車說了句“魏家茶樓”,那車夫便揚了鞭子,驅車而去。

魏家茶樓在金陵城東隅,處在一個偏僻的巷子口,十分雅靜,而且它有三層高,視野極好,街麵上人來人往,從樓上能看得一清二楚,街上的人卻很難看到樓上的動靜。

難怪那人要約在此處見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