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柳青也覺得這個王友能熱情得有些過分。出於女子的本能, 她想與他隔開些,可入座的時候卻發現,就他身邊的那個位置還空著。
不過還好,這張圓桌子隻有她們四個人圍坐, 間隔還是有一些的, 她也不至於緊挨著他。
夥計見他們幾人就坐, 便讓廚房將預先點好的涼菜一道道地端上來, 又跟進來布菜。王友能心情愉悅, 大肉手一揮, 讓那夥計在一旁候著,自己先給柳青和梁虎介紹這家酒樓的特色菜。
他說得口沫橫飛,柳青直想打把傘遮一遮,後來他又起身親自給幾人夾了最具特色的那道醬鴨頭, 才招呼夥計過來布菜。
趁夾菜的功夫, 他極自然地站到了柳青身旁, 涎著一臉的笑,問她還要吃些什麽。
柳青微一欠身,趁機略往旁邊縮了縮,說她自己來就好,王友能卻趁勢將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
“誒,柳大人客氣什麽, 拿友能當自己人就好。”
柳青抬頭, 見他一臉油亮亮的肉堆在一起, 上麵還布滿了一顆顆烏黑的小坑,似乎在滋滋地往外冒著油。一瞬間, 她對所有的葷菜失去了興趣。
她稍微聳了聳肩膀, 可王友能也不知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他那隻肉手就是貼在她的肩上不肯拿下來,還愈發有些輕撫的意思。
柳青隔著衣衫感覺到他肉乎乎的手,惡心地一激靈,幹脆假裝打個大噴嚏,身子猛地一甩,才將他的肉手甩開了。
誰知王友能不退反進,竟繞到另一側去瞧她:“哎呀柳大人,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方才就覺得你臉色不大好,是不是這兩日天涼的緣故?”
駱聞忠在一旁聽著,雖然知道王友能不過是故意找個詞往柳青身邊湊,卻也覺得作為同僚,此刻該表示一下關心。
“是啊,柳大人,是不是哪裏不適,駱某也覺得你臉色稍差。”
柳青確實是難受著,從官驛出來一直到酒樓,冷汗就沒斷過,原以為是方才馬車上顛簸,在這坐一會就好了,可誰知不僅沒有好轉,反而像被人連連狠踹了肚子一般的疼。要不是她還顧著儀態,此刻就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可這些事又怎能對他們講。
“......讓兩位掛心了,柳某確實有些水土不服,今日想早些回去休息,還望......”
然而,並沒有人真的關心她舒不舒服,王友能已經探身拿了她的酒杯給她斟酒。
“不必不必,”柳青忙道,“柳某實在不勝酒力,幾位大人盡興就好。”
她本就不喝酒,小日子裏更不能飲酒,據說此時飲酒不僅會加劇腹痛還更容易醉倒,她怎麽能喝。
“誒,柳大人放心,”王友能笑道,“這洋河酒與旁的酒不同,不僅甘冽綿甜,還養人。柳大人喝了,隻會更舒服。”
“是啊,柳大人,王大人是專門來為兩位接風的,柳大人怎麽也要喝一點啊。”駱聞忠知道王友能的齷齪心思,卻也打算順水推舟。
他總覺得沈延選這麽一個人來南京,應該不是梁虎說的那麽簡單——就隻是柳青靠著巴結沈延才頂掉了方鈺。
這個柳青雖還沒什麽特別的舉動,但看上去像是來做事的。以往京師來人,基本上都隻是走個過場,但此人的感覺很不一樣。雖說新人因不通關竅而顯得特別用心也屬正常,但這難保不是沈延的刻意安排。
畢竟這個沈延不是什麽省油的燈。當年湖廣幾個衙門各自撈銀子,持續數年平安無事,後來沈延奉命帶人過去,表麵上就是走走過場,可最終不也讓湖北上上下下二十幾個官員落馬了?
這個柳青嘴巴挺嚴的,若是趁著他醉酒,探探口風也好。他雖然看上去臉色不好,但想來也喝不死人。
柳青還在一個勁地給他們講她是如何不勝酒力,王友能就已經給在座的四人全都倒了酒。
“二位大人遠道而來,”他站著沒坐下,舉著杯道,“友能代表應天府歡迎二位,二位若在南京遇到什麽大事小情,盡管來找友能,千萬別客氣。友能在此先幹為敬。”
他說罷,抬手往口裏一倒,一杯烈酒就這麽下去了。
餘座幾人見他如此,也紛紛起身。柳青還在猶豫這杯酒要怎麽辦,卻發現另外三人已經一口悶了,隻餘她一人在那尷尬地站著。
梁虎看了她一眼:“柳主事,你有什麽可猶豫的?你到得最晚,本就該罰你酒的。”
駱聞忠覺得梁虎這話讓人下不來台,便嗬嗬地笑了幾聲:“......柳大人想來也就是醞釀一二,不用咱們催。” 他又看向王友能,“說起來啊,王大人,我們柳大人還說有事要請你幫忙呢,是不是柳大人?”
柳青方才見王友能直往她身上貼,原本都不打算提這事了。她想著,今日大不了飲過一杯就趕緊走人,過幾日再去應天府找他幫忙。青天白日的,又是在衙門裏,他總不至於對她動手動腳的。
誰知駱聞忠竟在這個時候把此事提起來,也不知是太有心還是太無心。
她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王友能卻立馬就接了茬:“是嗎?好說好說,柳大人有什麽難處盡管開口。”
他說著,又給自己和駱、梁二人倒了酒,然後看向她。
駱聞忠還朝她歪了歪酒杯,示意她快喝了手裏那杯。
柳青看著杯子裏的酒,還在想有沒有旁的說辭。梁虎卻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不就是一杯酒嗎,能要了你的命?人家跟你客氣,你倒真拿大了。”
“誒,梁大人別急啊,”駱聞忠笑道,“柳大人正要喝呢。”
柳青握了握手裏的杯子,罷了,就這麽一杯了,總歸喝不死人。
她不會喝酒,也不喜歡酒的味道,就一大口咕咚咽下去,隻覺得那東西從嗓子眼滾落下去,像一把火一樣一路燒到了肚腸裏。
她喉嚨一癢,就嗆得咳嗽起來,如雪的麵頰泛起了潮紅,一雙美目裏漾起瑩瑩的淚光。王友能眼都不眨地盯著她,覺得簡直就沒見過這麽嬌俏的男人了,就連那輕輕的咳喘都是纏綿動人,比那拉琴弦的聲音還勾人呢。
“......好!” 他挑起大指叫了聲,“就衝柳大人這番豪氣,有什麽事包在我身上。”順手又將柳青的杯子搶過去添酒了。
柳青心道他這是什麽意思,她得喝多少他才肯幫她找人呢?
她原本就是強打精神坐在這,方才那杯一下肚,凡是所到之處皆是火辣辣的疼。原本就**的小腹像被什麽東西狠狠地鑽了一樣,讓她周身的冷汗又猛地出了一股子。
她原本還顧及儀態,堅持挺著腰,此時卻覺得坐都坐不住了,幹脆趴到了桌子上。
王友能見她如此,以為是這洋河酒酒勁大,她是快要醉了。他心中暗喜,忙又將那倒滿酒的杯子往她麵前推了推。
“王大人,”柳青看著酒杯裏自己蒼白的臉色,勉強撐坐起來,“柳某今日身體抱恙,實在不適合多飲,柳某在這待著也是白擾了三位大人的雅興,還是早些告退為好。”
她之前還想著,為了找洪掌櫃怎麽也得喝了那杯,可一杯下去,她才發覺她實在撐不住了,而王友能此時還不罷休,那今日這事恐怕是談不成了。她還不如回去歇著。
“誒誒,慢著,柳大人,”王友能一看她要走,忙又笑著攔住她,“柳大人不是還要讓友能幫忙嗎?是什麽忙,還沒說呢。”
柳青一怔,她原是不抱希望了,但他既然這麽問了,不如趁此機會將事情拜托給他。
她從袖子裏摸出一張早就寫好的紙,遞給他的時候才發現,她的手已經不自覺地微微抖起來。
“王大人,此人姓洪名敬,今年應當四十二三的樣子,是柳某的遠方親戚,從前是北直隸搬過來的。他遷居之前和我們鬧了點別扭,說此生再不要來尋他,所以我猜他或許已經改名換姓,但我將他的相貌畫在此處,給衙門的諸位做參考。勞煩王大人幫柳某找找此人。”
若當年賣鋪子的事另有內情或是有人在背後操縱,洪敬為了保全身家性命,大抵是不會再用原先的名字。
王友能捏著那張紙掃了兩眼,也沒說接不接這事,就將紙疊起來放到一旁。
“唉,若是已經改名了,就不太好找了呀。”他捋了捋自己的幾根老鼠須,意味不明地笑道。
柳青心裏咯噔一下,那倒是成還是不成呢?
她在京師衙門多年,深知人家若是肯幫你找,哪怕隻知道臉上的一個特征,也能找著人,關鍵就是肯不肯幫忙了。
“哎呀王大人,誰不知道本地的人頭你最熟,能不能找到還不就是你一句話的事?”駱聞忠插話,“你不就是想讓咱們柳大人單獨敬你一杯嗎?”
梁虎也在旁邊搭腔:“就是啊,柳主事,你求人辦事總得有個表示啊。”
這麽半天,他也已經看出來王友能對柳青存著別樣的心思,便應和著駱聞忠,樂得在一旁看戲。
柳青半伏在桌沿上,看著其餘那三人的笑臉,覺得這幾人裏恐怕沒有一個是懷著好意的。不然明明看出她身體不適,為何還要給她灌酒。
若不是她實在是有求於人,早就起身走人了,可是眼下,她明知是人家設好的套,也還得往裏跳。
她把心一橫,單肘支撐著身體,另一隻手微微顫抖著握起酒杯:“王大人,這樣吧,柳某就聽您一句話,若我將這杯飲了,這人能不能找到?”
王友能一聽她這麽說,口氣又即刻軟了下來,溫言軟語道:“柳大人莫急嘛,柳大人要找的人,友能自當是用盡全力尋找了。”
話雖如此,他還是極明顯地瞟了幾眼柳青手裏的杯子,好像生怕柳青不明白他的意思。
柳青歎了口氣,緊緊攥了攥手中的杯子:“好,王大人,那柳某便以這杯酒暫表謝意,待來日找到了人,柳某必會鄭重感謝。”
她這回吸取了教訓,沒有一口吞下去,而是忍著辣味一點點慢慢地咽下去。
這是最後一杯,若這杯之後王友能再找借口,那此人便是言而無信,不過是戲弄於她。若真是那樣,她喝多少都是白受罪。
況且,她現在也是一口都不能再喝了。也不知是酒醉還是疼得發昏,她覺得渾身力氣都已經散盡,一顆頭昏昏沉沉的完全打不起精神來。
眾人都看著柳青的時候,有個夥計輕輕推了槅扇進來,奔著梁虎走過去。
梁虎此時正一口酒一口菜吃得舒服,還能順便欣賞柳青痛苦的神情,簡直再愜意不過了。
這個柳青,自打來了衙門,簡直是出盡了風頭,他梁虎在這個位置九年有餘,竟被這麽一個新來的給比下去了。當初沈延因為柳青的事責罵他和方鈺,他原還覺得奇怪,後來才明白,那是因為柳青早就攀上了沈延。可想而知,日後升遷什麽的不都得以這個柳青為先?那他到底何時才能熬出頭?
他今日看柳青如此難受,原以為是裝的,現在看來應當是真的。難受了好啊,他看著他難受,心裏憋著的這口氣,才總算稍稍疏解了些。
他正打算幫著王友能再勸一杯,那夥計就湊到了他耳邊,低語了兩句。
梁虎聽罷,看了那夥計一眼:“我在金陵哪來的熟人,他找錯人了!”
那夥計似是料到他會這麽說,又湊到他耳畔道:“那位說您要是還想不起來,就跟您說他姓沈,是京師來的。”
“姓沈的......”梁虎最初還有些漠然,突然間想到了什麽,騰地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把旁邊的駱聞忠嚇了一跳。
“你怎麽了?”駱聞忠看向他。
“......沒,沒什麽,我去淨手。”梁虎說罷,也不再看駱聞忠,直接讓夥計引著他出去了。
他忽然有種極為不祥又怪異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