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柳青此時早已上了車, 隨駱聞忠、梁虎二人一同去成珍樓。

梁虎看不上柳青,極少同她講話,柳青自然也不會上趕著。駱聞忠覺得氣氛尷尬,特意說了些南京各衙門的官員與秦淮名妓的風流韻事引他們開口, 什麽某名妓原是戶部郎中的相好, 後來攀上了工部侍郎, 就把戶部郎中給踹了, 或是什麽某官員給名妓贖了身, 帶回家老婆卻不讓進門之類的。

本朝律令嚴禁官員狎妓, 然而若是哪個官員私底下做了什麽,眾人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種事往往隻在彈劾某人的時候才被翻出來罪加一等。

然而,越是嚴令禁止的事就越讓許多人好奇,梁虎一聽這些, 馬上就來了興趣, 和駱聞忠你一句我一句聊得熱鬧。

柳青本就很不舒服, 聽到這種事,鄙視都來不及,又怎會想聊。

駱、梁二人方才來接她的時候,她從沈延那逃跑的那股衝勁早就泄掉了,隻覺得渾身上下沒一處得勁的,除了在**趴著以外, 真是什麽都不想做。

原本她是打算推掉這個酒局, 得罪人她也不在乎, 可駱聞忠說她要是想找人,最好跟應天府的王通判搞好關係。現在他代表應天府請客, 她若是不去, 找人的事恐怕就難辦了。

她想了想, 她這兩樣毛病雖痛,卻也不是什麽危重的病,那不如再忍一忍,大不了坐一會就走,也不至於傷了和氣。那個洪掌櫃實在是個關鍵人物,找不到他,給父親翻案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她今日無論如何也得忍過去。

“哎,你們在南京可真舒服,我們在京師一天到晚累得要死......”梁虎正和駱聞忠聊著。

他說話的間隙暼了柳青一眼,見她合著眼靠在車壁上一言不發,便給駱聞忠使了個眼色。

駱聞忠知他意在嘲諷,不出聲地對他笑了笑。梁虎這人心思淺,才來了沒兩日,他和柳青不對付的事就已經暴露無遺了。

譬如,柳青今日下午請假,梁虎就很看不過眼。

那時柳青才出了衙門的門,還沒走多遠,梁虎就對著她的背影嘖嘖了兩聲。

“早上來的時候裝什麽一心為公,還裝不到一日就開始偷懶了。”

駱聞忠早覺出他們二人不和,便故意道:“不能吧,我看柳大人是真認真,你們京師來過那麽多位大人,就屬柳大人最在意公務。”

“嗤,”梁虎被他這麽一激,愈發來勁了,“他那哪是在意公務。他那是愛出風頭,愛在上頭麵前表現。還不光這,人家在背地裏巴結上頭巴結得厲害著呢。”

“真的假的?”駱聞忠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我看柳大人可是個本分人。”

“他本分?”梁虎似乎被他這話給氣著了,“你可不知道,這回來南京的本該是老方和我,他就是巴結了沈侍郎,才把老方給擠下去了。”

“你說的是原任都察院僉都禦史的那位沈侍郎?” 駱聞忠一聽沈延的名字,目光閃動,“聽說那可是個厲害的人,當初他帶人去查湖廣的錢糧案,連布政使司的左右參政都給送進牢裏去了......你們這次來,他沒跟你們囑咐點什麽?”

“哎呀,你想多了,湖廣哪能跟南京比,我們來你們這就是走走過場,他能囑咐點啥,”梁虎想都沒想就擺了擺手,“就算囑咐,也輪不上我呀,人家倆人那關係,要囑咐也是囑咐給他呀。”他朝門外柳青去的方向揚了揚下巴。

“這柳大人真有那麽厲害?你不說他是新來的嗎?”

梁虎哼了聲:“什麽新的舊的,這年頭,就看誰不要臉了,”他說著,就把駱聞忠拉到個人少的地方,“你大概不知道,我們沈侍郎可不是個愛搭理人的,偏偏跟他說起來沒完。他才來幾天,現在他的案子居然都是沈侍郎直接分的,前幾日他還在大庭廣眾之下攔了沈侍郎的車,讓沈侍郎送他!你瞧瞧,人家倆人那是什麽關係?”

梁虎當時那副看不慣世風日下的表情,駱聞忠現在想起來都還覺得好笑。

馬車上一晃一晃的,梁虎和駱聞忠聊了一會閑天便安靜下來。駱聞忠偷眼瞧了瞧柳青,她正緊抿著雙唇靠在車壁上,臉色似乎很不好。

不用梁虎說,他也覺得奇怪,以往派來南京的都是些有年資的,這回怎麽派這麽一個剛到刑部沒幾日的人來?真就隻是像梁虎所說,是這個柳青討好了上司才擠掉了方鈺?

駱聞忠的目光漸漸變得幽深。

成珍樓離柳青的官驛不算太遠,就在柳青覺得腰痛難忍,即將保持不住這個坐姿的時候,馬車停了下來,三人便陸續下了車。

看這酒樓的規模,在金陵應當算是數一數二的了。樓外旌幡飄展,一串串大紅燈籠高懸,門口掛著一列列特色菜饌的牌子,往來的客人進進出出,絡繹不絕。

柳青四肢無力,和駱、梁二人一同往樓上走卻漸漸落後了。他們二人已經到了樓上,她卻還在扶著扶手爬樓梯。

樓梯上響起咚咚咚的腳步聲,下樓的人似乎十萬火急,可走著走著忽然傳來一聲重響,那人一腳踩空,連摔帶滑地下來好幾階,迎麵撞上柳青才停了下來。

這一撞可不輕,柳青原是臉痛、腰痛、腹痛,現在腿也痛了。她趕忙揉了揉腿,定睛去瞧那倒在樓梯上的人。

這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頭上梳著雙螺髻,一身翠色的裙衫罩了件墨綠色的比甲。

聽方才那動靜,小姑娘摔得不清,可她汪著兩眼淚爬起來,也顧不上給自己揉揉,就忙著給懷裏抱著的杭綢麵大氅拍了拍灰,又連連跟柳青道歉。

柳青這才看清這小姑娘的模樣。她個子高挑,黛眉深眼,有種北方姑娘的明麗,最特別的是她右邊眉尾綴了一顆殷紅的小痣。

柳青隨口道了句:“無妨,你沒摔壞吧?”又忽然覺得這小姑娘頗有幾分麵熟,似是在哪裏見過的。

小姑娘剛要說話,便聽大門口傳來女子高亢的聲音。

“懶蹄子,要你拿件衣裳,你倒磨蹭起來沒完了!”

小姑娘一聽這聲音,再顧不得和柳青說話,隨手抹了兩把淚,就咚咚咚地跑下去了。

柳青看著她的背影,越發覺得這小姑娘她不僅見過,恐怕還是認識的,仿佛她的名字就在嘴邊,隻是一時半刻叫不出來。

她猶豫了片刻,往樓下退回幾步,朝大門外望了望。

一輛馬車停在門口,一角華貴的織金裙子剛剛收進車裏——應當是某個大戶人家的婦人。那婦人剛坐進車裏,回手就給了坐在車前的那個小姑娘一記耳光。

“小賤蹄子,除了勾引爺們還能幹點什麽。”

那小姑娘捂著臉,眼裏淌出來一道道晶亮的淚痕,一聲也不敢吭。

看她的打扮和方才的情形,她應當是某個大戶人家的丫鬟。柳青有心問問門口的夥計這是哪家人,又見夥計忙著迎來送往,便作罷了。

同樣都是當差的,各有各的不易,那小姑娘方才摔得那麽疼,還要挨主人的打罵,她身子這麽不舒服,也還得強撐著應酬同僚。

樓上寬敞,隻劃了四個雅間,今日做東的應天府通判王友能早就等在裏麵,見駱、梁二人到了,笑嗬嗬地從桌後繞出來,和他們二人見禮。

“梁大人,咱們可是好幾年沒見了吧?”

“三年了,三年了。”梁虎笑道,還略有些赧然。三年前幾人在這把酒言歡的時候,南京衙門的人都祝他早日高升,他那時也是躊躇滿誌,想著他在主事的位置上熬了六年,怎麽也該輪到他升官了。

沒想到三年後再來,他依然是個六品主事。那王友能從前也不過是個從六品的推官,如今卻已經升了通判,跟他平級了。

王友能往梁虎他們身後望了望,見槅扇還開著,卻沒人跟進來,便問:“怎麽就兩位大人來,另一位柳大人呢?”

梁虎回頭暼了一眼,冷哼了聲:“這麽半天還不上來,真拿自己當個名角了。”

王友能聽見這話,不明白他口裏的怨氣何來,好奇地看向駱聞忠。

駱聞忠一笑,不疼不癢地說了句:“王大人,今日您可得好好招待這位柳大人,他貴人事忙,我們可是費了好大力氣才把他勸來的。”

王友能一聽這話,心裏便有些不舒服了,他們京師衙門的在這能有什麽事,不就是閑晃晃、走走過場麽。他也是正六品的通判,不比他們這六品主事差。這柳主事莫不是仗著自己是京師來的,眼睛長在了腦瓜頂上,沒把他王友能放在眼裏?

他倒要看看這是何許人也,在酒桌上能不能比他有本事。

他幹脆站到門口,等著看從那樓梯上來的人。

片刻的功夫,柳青提著袍角緩緩走上樓來。

她一身青色布袍,身形單薄而挺拔,烏鬢溫柔,鏤雕的竹冠束著發,冰雕玉砌的小臉上是一雙雋秀的鳳眸——那清雅脫俗的勁,竟將一旁擺的幾盆夏寒蘭都比下去了。

王友能看得直發愣,就這身謫仙的氣度,此時若是來那麽一陣風,這人恐怕就要乘風而去了。

他忽然覺得,心裏好似有隻小手,正在一下一下地撓他。

這駱聞忠也真是的,隻說這柳青是新上任的,竟沒說他生得如此俊俏可人。

柳青耗了不少氣力才走上樓來,見四個雅間隻這一間開著門,門外站著一個穿栗色大氅、略有些矮胖的人,

那人還直勾勾地盯著她,眼睛一眨不眨的。想來,此人應當就是應天府的那位王通判了。

“在下柳青,”她走上前施了一禮,“請問足下是......?”

那人愣了片刻,才緩過神來,嗬嗬笑了笑:“......柳大人,久仰久仰,在下王友能,恭候多時了。”

離得近了些,王友能又貪看了柳青幾眼,心裏那股癢癢勁又添了幾分。

駱聞忠在裏麵聽到了動靜,也從雅間走出來,滿臉盈著笑將他們二人讓到裏麵去。

王友能這雙眼睛像是長在柳青身上了一樣,前前後後地圍著她轉,問她旅途辛不辛苦,又問她愛吃些什麽菜,好甜口還是鹹口,簡直是把駱聞忠和梁虎都放到一邊去了。

駱聞忠是個人精,一見王友能這副樣子,心中已經明白了幾分。

王友能私下養著兩個唱昆曲的男旦,這他是早就聽說過的,今日王友能對柳青如此,怕又是動了心思。

他這人,一向不壞人家好事,不擋人家的路,這會便直接拉著梁虎坐到一旁去,單單空出挨著王友能的那個位置給柳青。